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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檐下散落的背景

时间:2022-10-31 14:15:09 来源:网友投稿

手抄的谱牒

他的喘息与哮鸣,俨如深巷里穿过的风声,迅疾、游动,却只有间歇,没有消减,偶尔的几声咳嗽,使身体的姿势越来越往下佝着,消瘦的脸上,几乎是皮包骨,额头皱成一隙一隙的,那浑浊的双眼分明有咳出的泪痕。日头(阳光)在屋檐下垂出斜线,刚好落在他脸上,形成黑白的暗影,凛冽、恍惚。他一说话或者咳嗽,喘息就急促了,似乎呼吸很难接上。我不忍心让他继续说下去,只好拿过他拽在手里的手抄谱牒,示意他歇会儿再说。

手抄谱牒是苎麻线合订的,厚厚的几本。每一本的封面,都是用年画的背面做成,纸张不仅已经泛黄,而且布满了污渍,边角也卷了起来,瘦金体的字迹还算清晰——《桃溪潘三仕宗谱》《桃溪尚书第潘氏支谱》,均为潘述子抄录。而内页呢,是名堂纸(竹纸)构成,正反面是一张像十六开大小的名堂纸对折,折边并没有裁开,页面上抄录的文字都是蝇头小楷。尽管,相比族谱,抄录简略,且每一行都夹杂着繁体字,读起来不太顺畅,我还是看到了一个聚族而居的族群源起和过往的脉络。

村庄的历史,好比是山涧里的水,往往源头是被遗忘或者忽略的。即便在古老的桃溪村,也不例外。好几次,从村头走到村尾,一路上我看到好几家都关门闭户,门上挂着一把永固牌的铁锁。我找到七八个上村民打听,他们很少有人知道村庄开基始祖是“洞明文学地理,精堪舆之学”的潘逢辰——他是在唐广明年间(880年),就从徽州歙县进入婺源鹅峰山下建村了。甚至,有的村民还没有开口,我就从他们诧异的神情读到了结果。如果说,人生是一场没有回程的旅行,村庄却需要循环往复。在青山围裹、列峰为屏的桃溪村,族人先后开辟了八条通往山外的古道,而我,也只沿着指路碑徒步走过其中通往甲路、洪村的二条。没想到,山村的公路通了,古道就沦落到了废弃与荒芜。有的路段断裂,路亭坍塌;有的路段失去路径,有的路段直接让大茅、双钩藤、荆棘,以及免枧(檵木)网紧了。萝樱(金樱子)、牛郎挡(南五味子)、吊梨丁(刺梨)随处可见。有谁会想到,桃溪村从古道上迁徙出去的除了邻近的孔村、豸峰,还有松山、和睦、大呈、峡石、沙洋、莲塘等十多个村庄。往往,祠堂、谱牒是进入一个村庄的入口。然而,桃溪村里村外,潘氏宗祠、尊德祠、仰贤祠、乡贤祠、瑞滋祠都荡然无存,明代宰相严嵩题写的“潘氏宗祠”匾额也下落不明,已很难找到村庄历史遗存的信息,只有从潘述子老人多年前抄录的谱牒,以及民间传说中去还原了。

桃溪村的繁衍兴旺,得益于潘氏四世祖潘初。潘初是一位极具传奇色彩的人物,七岁的时候,还不会说话。有一天,母亲带他去村口登楼游览,他忽然开口说话,说自己将在三十六岁离开人世。没想到,潘初第一天开口说话,竟成了谶语,他死于三十六岁。诡异的是,相传在潘初少年时,他家中请一位风水先生选墓地,到了午时还没有结果。母亲便叫潘初去杨梅坞口请风水先生回来吃饭。潘初在山底望着风水先生,只说了一句“猪母星下巢”。风水先生返身一看,果然见山底有一块“猪母星下巢”的绝佳墓地。风水先生返回潘家,惭愧地讲明来龙去脉,说你家已出高人了,饭也顾不上吃,就匆匆告辞了。后来,潘家依照潘初的选择,将二世祖潘仁厚葬在了坐北东朝南西的“猪母星下巢”风水宝地上,并在墓前用青石凿了一只水槽,无论干旱还是多雨,水槽始终不涸不满。民间的说法,“家”字是房室与猪的组合,养殖的猪母有超强的繁殖能力,是专门用来下小猪(猪崽),而“猪母星下巢”的墓地,恰恰应合了这一说法,让潘家开始人丁兴旺,事业发达。于是,桃溪村科第绵延,有了“一门九进士,六部四尚书”之贵。我曾在民国版的地方志找到载记,桃溪村自宋至清入朝为官者有一百二十六人,其中有著述传世者六十二人,著作达一百五十六部三百三十五卷。

从老人抄录的谱牒上看,桃溪村自建村以来先后组织修谱七次:第一次修谱于南宋理宗咸祜乙丑年(1265年)至度宗咸淳乙酉年(1289年),由族人潘甫历时二十八年修成;第二次修谱于明朝洪武癸丑至甲寅年(1373—1374年),由族人潘侃与其子潘迥历时两年修成;第三次修谱于明朝永乐庚子年(1420年),由族人潘敬善、潘衮生主持修成;第四次修谱于明正德丁丑到戊寅年(1517—1518年),由族人潘珏提出,同族嵩阳、闲庵、直庵、南峰等人协同,聘请休宁名士程师鲁编纂,至正德十一年,由族人潘选、潘旦共同参与修成;第五次修谱于万历三年(1575年),由族人潘子温主持,并请时任吏部尚书楚荆太岳张居正作序;第六次修谱于崇祯辛未年(1631年),由族人潘之祥主持;而桃溪潘氏由族人潘光杰主持修谱是在清同治七年(1868年),那应是最后一次了。

这,仅仅是桃溪潘氏世系在谱牒上一百五十年的断档吗?

倘若,我没有进入桃溪村田野调查,是否还会有人提起桃溪潘氏的谱牒呢?

谱牒在乡土中国,类似于一个村莊族群基因的线性简述,内里宗族世系脉络清晰。桃溪,从遥远的南宋到清代,是村庄一条时间的线,那是多么的漫长。据说,桃溪村历史上载谱时,都要在祠堂举行隆重的载谱仪式,树亡幡,挂灯笼,摆香案,进行焚香载谱。载谱仪式结束后,再由谱匠用棋子树(乌桕树)雕版付印。即便,年过八旬的老潘也没有机会看到祠堂里载谱的场景,他所知道的过程也是听爷爷讲述的。

谱载了,雕版印了,就有留存。往往,村庄里许多事物是秘不示人的,比如谱牒。很多次,我在婺源村庄做田野调查,几经周折才见到鼠咬虫蛀的残存谱牒,而在桃溪村是个例外。潘氏谱牒是深藏民间,还是失传了呢?我就不得而知了。我没有必要去追溯桃溪潘氏一百五十年没有续谱的原因,甚至没有必要去问潘述子老人是在什么境况下抄录谱牒的,他抄录的原谱又去了哪里。或许,许多村里人与我一样,根本没有见过七次修出谱牒的影子。

老潘与老伴一起种几分薄田,生活有些困窘,家中十分简陋,墙体斑驳,大门裂着宽窄不一的缝隙。我问到他子女的时候,他只是咳了一下,并没有回答,我也不好再问下去了。

警惕与怀疑,不冷亦不热,是与老潘前两次见面他对我的态度。即便是第三次,他还是不愿意同我说起祠堂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被拆的场景。在我看来,他能够提供手抄谱牒给我看,已是万幸了。遗憾的是,老潘抄录的谱牒并不完整,他把《谱序》与许多房头(支派)都省略了。

割裂,茫然。

初秋里,老潘承受着哮喘的不适,与我坐在屋檐下断断续续地聊着村庄的过往,以及在外为官从商者的“叶落归根”。他喘着粗气告诉我,在桃溪村历史上,明朝贡士潘鏊、尚书潘潢为村里人作出了表率,前者丧父守墓三年,从未进村,后者为父母守孝三年酒肉不沾。还有,曾任江西布政使司右参议兼按察司佥事潘之祥,在洪家山祖墓旁建追远庵,买山置田,以维护祖墓……老潘讲话时间稍微长些,就气喘吁吁,有些力不从心。其实,老潘算不上满腹经纶,却用心做了一件事——那手抄的谱牒中,仿佛每一行蝇头小楷,都是他崇祖睦族的内心独白。老潘说,他的呼吸对谱牒故纸的味道特别敏感,一嗅到就咳得厉害。当年,抄录谱牒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虽然,我没有看到老潘当年抄录谱牒的艰难,却能想象故纸上扑起的尘埃,以及他的不适。恍惚,老潘每咳一次,身体都在缩小。明显,他说话的声音都是虚弱的,而他家的几只鸡却聚聚拢拢地站在门槛上。

我无法想象历史上十八里桃溪的丰饶,却看到清亮的一匹水,从老潘家门口淌过。老潘嘴巴里“嘬嘬嘬”地呼着,他从搪瓷碗里抓了一把调过的米糠,撒在了地上,几只鸡争先恐后,在不停地啄食。老潘撩起衣角擦了擦手,他眯着眼,望着桃溪水告诉我,在外地打工的儿子将与媳妇一起回家过中秋。

在时间的上游

桃溪村是生长在时间里的,她的容颜也在时间里苍老。

古旧,斑驳,暗哑,似乎是桃溪村村庄的样貌与民居的主色调,个别房屋的晒楼与屋顶上的戗角都塌了,墙头瓦楞间还长了杂草。转折,或者连通的巷道,幽深,空寂。巷中避人,成了鸡与狗追逐的游乐场。堆在屋檐下的石础、条石、门枋石,明显是来自于倒塌抑或拆除的旧屋,甚至是原先的祠堂。一旦,放在村民家的门口,功用就成了村民歇脚的石凳,平滑、光洁,带着青石的凉意。从一户户家门口散开的是褪色的春联,裂缝的墙体,剥落得厉害的石灰,横竖堆着的柴火,以及屋檐下燕巢、蛛网、竹叉、竹笐,还有暗物质。

分不清桃溪的早晨,是鸡啼还是鸟鸣催醒的,那山岚与炊烟混合在一起,粉墙黛瓦的桃溪村宛如中国山水画的意境呈现。仿佛,那村庄民居的黑白是生长在山水间的,而村庄千百年的时光,就在鳞瓦上的炊烟缭乱中得以世代延续。

在时间的上游,桃溪是“千烟之村”。尽管,水泥公路已经延伸到了村庄腹地,小学教学楼是新建的,村中也有矗起新崭崭的楼房,可我却很难去还原历史上一个盛名之下大村的景象。潘氏宗祠、尚书第、太宰牌坊,连废墟残基都很难找了,唯独让我能够看到的是一块婺源知县郑国宾为“潘潢书屋”题的“太宰读书处”匾额。匾额是木质的,依然可辨“赐进士出身知婺源县事郑国宾---太宰读书处----南京吏部尚书潘潢----咸丰五年春”等字样。

书屋、池塘,以及匾额,是人们都能够看到的。而我,要在手头少得可怜的史料,还有村里潘灶保和潘启灶老人零零散散的讲述中,去还原一个有血有肉的潘潢。两位老人虽然居于深山里的村庄,但都是喝过不少墨水的,在他们眼里,仿佛潘潢是一个双重存在的人物。

潘潢的原名是潘天潢,因“天”字与皇朝天子有忌讳,他父亲潘铎便把有四个儿子潘天济、潘天滋、潘天潢、潘天沭的“天”字,统统从名字中去掉了。潘潢在明正德十六年(1521年)金榜题名时,他已经二十五岁了。潘潢步入仕途后,能够不断荣升,先后任户、工、吏、兵四尚书,说明他有过人之处。但是,他在官场上的结局并不完满。最后,潘潢从北京、南京,辗转到婺源,一程马车,一程木舟,他在路上的日子,滞闷、寂寞,风尘仆仆,归心似箭。走在桃溪村口,当他掀开轿帘的一刹那,看到魂牵梦绕的村庄时,似乎才有一种轻松、解脱的感觉,而在内心深处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任户部尚书,他与宰相意见相佐产生分岐;任兵部尚书,农民起义军师尚诏在安徽亳州与河南之间起事,他派兵镇压不力,皇帝怪罪。面对如此窘境,过了知天命之年的潘潢,把自己从深陷的泥潭中拔了起来,他毅然辞官归隐故里。一场又一场风雨过后,那个在金銮殿前朝圣的潘潢,彻底告别了尔虞我诈的生活,疲惫的脸上开始露出了平静的笑脸……

暂且撇开潘潢从政的功过是非,他首先是一位大孝子——父母去世时,守孝三年,酒肉不沾。古人说:“百善孝为先”。孝悌,是做人的基本,与一个人的身份、地位无关。而潘潢作为一个儿子,在对父母尽心奉养、顺从之外,他们“百年”后,做到了应该遵守的礼俗。他的一片孝心,感动了家乡人四百多年,甚至更为久远。

在潘述子老人的手抄谱牒里,我曾随手摘下了一如词条的短语:“二十世祖潘潢:葬于本里小湾坵将军大坐形卒向。”颇为遗憾的是,好几次想请老潘带我去潘潢墓地拜谒,都没有得到应允。

潘潢书屋,只是桃溪的書屋之一。村内弟子读书讲学之所还有启源书屋、本体堂、同异轩等等。在桃溪村,书屋的建筑形制可以不同,而内里供奉的必是至圣先师——孔子之位。据说,村里每个学童入学时,要先拜孔子,再拜先生,还要叩请先生赐学名。每逢岁时节庆,学童还要在家长的引领下,向先生送节礼。每逢初一、十五,师生都要向孔子像焚香叩拜。在有秀才中举或登进士第的年份,村里春节期间还要巡舞“梅花灯”以示庆贺。在传统社会里,桃溪村读书讲学场所的日常开支,都是以学田的收入进行解决的。早在明朝初叶,潘氏宗族除了集体捐资建设场所之外,还购置学田三十亩。学童在村里进行开蒙教育后,再送入县府儒学深造。

所有这些,是否只是桃溪村在不同年代读书风气浓郁和耕读传家的一个引子呢?

众所周知,大业三年(607年),随着隋汤帝诏令文武官员有职事者,可以“孝悌有闻”“德行敦厚”“结义可称”“操履清洁”“强毅正直”“执宪不饶”“学业优敏”“文才秀美”“才堪将略”“膂力骄壮”十科举人,宣告了中国古代科举制度的诞生。而桃溪村第一个坐上官轿的人是第五世潘汝翼,他在宋绍兴二年(1132年)登第。与潘潢相比,潘汝翼进士及第要早得多。或许,在耕读传家的桃溪村,每一位学子都曾读过《诗经·大雅·绵》中“绵绵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的诗句,而一旦瓜瓞绵绵成为村庄的气象,那古风浓厚的桃溪村将是怎样的繁盛呢?

在潘汝翼登第的三百五十二年后,也就是1484年,潘珏中进土。随后,潘珍、潘锜、潘潢、潘釴、潘士藻、潘之祥等连续登第,他们与迁居在桃溪下游的孔村、豸峰潘氏一道,共同创造和书写了“奕叶相承,代有闻人”的氏族史。“一门九进士,六部四尚书”“二科六举人,两榜四进士”“棠棣四聯辉,乔梓一联芳”……这些赞誉,仿佛是桃溪村人蓄积已久的能量爆发,一个村庄的横空出世,与之契合的必然是人轿熙攘,侍从簇拥,仪仗堂堂,风云际会的盛景。

然而,我还在《徽州府志》找到了桃溪村一位传奇式的人物——潘选。潘选是弘治十八年(1505年)考中的进士,不仅做官以风清气正闻名,他的孝顺更有名气。潘选一身正气,他从浙江江山知县做起,升至户部主事,再升河南按察佥事。潘选在转任山东佥事时,母亲患病,他“弃官归,值母病思食鲫,急不可得。或请以他鱼代,选不可。解衣入池中捕之,果得二鲫。”(道光《徽州府志》卷十二)后来,母亲去世了,潘选痛不欲生,心在咯血,他趴在灵柩上哭了七天七夜,竟然跟随母亲而去……想想潘选的一生,真的是简洁得不能再简洁了,他只守住了二个字——“廉”“孝”。

传说中,舜以自己的孝行感动了天帝。而潘选呢,他的孝行,无不让每一位走进桃溪,还有听过他孝母故事的人为之动容。

读书,中举,为官,返乡,似乎是桃溪村每一个漂泊者的宿命。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中举或者为官后,都要在桃溪上捐建一座桥,造福桑梓。桃溪村的水脉,好比是村庄的文脉。在遥远的年代,桃溪村的桥是与那开道的锣声,以及银顶的暖轿相对应的,桥成了“轿”的代名词,村庄有多少官轿,桃溪上就有多少座桥——留荫桥、松雪桥、锡元桥、瑞滋桥、五桂桥、济美桥、澄荣桥、桂芳桥……那桃溪之上的三十六座桥,不仅是村庄声名显赫的一个重要载体,还是村庄在不同年月的胎记。

桃溪的水,呈S形绕村而过。溪埠上,几位村妇埋着身子有说有笑地在洗衣服。似乎,她们洗衣的节奏是统一的,在青石板上的一揉一搓,再在水中一漂一涤,那笃笃的捣衣声,便轻盈欢快起来。调皮的小把戏(小孩)呢,时不时扔下石子溅起水花,惹得村妇几声笑骂。小把戏(小孩)踮起脚尖,嘿嘿一笑,如鸟雀,散了。

远远地,在那一座座石拱桥拱起的弧度里,在桃溪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我宛如找到了村庄时间的上游。在那里,还会有村庄多少鲜为人知的神秘传说在向我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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