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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片断

时间:2022-10-29 13:25:05 来源:网友投稿

母亲住院的最后一年多时间里,我成了一个战战兢兢胆小如鼠的人,头上的斯巴达克斯之剑随时都可能砸下来。我眼睁睁地看着生命的流光一寸寸地从她的身体上消失,故事的结局其实已经摆在我眼前,这样的守候是一个煎熬的过程。我在脑海中无数次地反复想象,把即将产生的后果像推理习题一样,一次次地演算,每次除了让自己更深地走进一条黑胡同,让自己坠入一个遍布黑水的深渊,我根本无法接受即将到来的结果。面对这扇天人永隔的门,我怎么跨得过这道坎?!昏迷,像一道屏障,把母亲笼罩进另一个世界,与我隔绝了一切的交流。器械、药水像酒精灯里细小的棉线,萤萤地维系着母亲孱弱的生命之光,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将之熄灭。甚至病房里进出的人大声地咳嗽都会使我胆战心惊、无比厌恶,因为在我的眼里那都幻化成一把黑色的夺命的镰刀,我的母亲正不堪一击。一次次地抢救中,我的心像发条般一次又一次被卷紧,有一只巨手正捏紧我的灵魂不停地搓揉,惨绿苦涩的汁液遍布全身。我就是那个被所罗门装进瓶子里的魔鬼,整日在暗无天日里左冲右突。……那个坐在门槛上等候母亲归来的孩子就是我呀,暮色正在慢慢地吞没我孤单的身影,茫然、焦虑、害怕与孤独潮水般向我袭来,我尽力忍受着难以言明的幻灭感。《启示录》中写道:“神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我知道,天堂才能翻开新的履历,神只在那里荣耀光照。

病房是一场无尽头的流水席,热闹地迎来送往。有的痊愈了心有余悸地回家,有的拖着残疾的病体心存侥幸地离开,有的弥留状态下神志不清被送走。这里也是一个奇怪的名利场,每天上演着不同的悲喜剧,父子、母女、妯娌、兄弟、情人、夫妻……各种纷繁复杂的关系都在小小的病床前展开,暗潮汹涌。自从母亲相对“长期”地占据了37这个编号后,围绕着38、39床位就开始了一轮轮的征逐。差不多的伦理纲常,差得多的人性演绎,浓缩而又鲜活,连绵不绝地直播着人间情景长剧。

那天的38号病床住进了一个英俊的男人,40多岁,轻度脑溢血。他有一个漂亮的老婆,老婆很干练,在一家服装厂做厂长,每当老婆有应酬或加班晚归,男人就整夜整夜地不睡,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38床的男人有一双警惕的眼睛,说话经常带点暗讽的味道。他老婆寡言,他常常对她的温柔装作毫不在意,像个别扭的孩子面对一罐其实十分喜欢的曲奇。这对倦怠期的夫妻,两人之间十分微妙,男人有着自己都不清楚的强烈感情,却每天把日子过得如同棉袄里面扎了几百根绣花针般的局促不安。39床是个老头,重度脑梗,丧失了吞咽的功能,说话含糊不清,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刚入院时,一双铜铃般的眼睛,闪着非洲难民般的饥饿光泽,随着人影而移动,神情恐怖。每当病房里有护士或病人家属走过,他就抖索着枯柴般的手,不停地招手。老头精神了没几天,很快衰败下来,肺部开始反复地感染,痰液常常堵得他喘不过气。老太也是一个妙人,她果断地舍弃使用费用昂贵的吸痰器,开始嘴对嘴地帮老头吸痰,每次都看得我直打哆嗦,显然病房里其他人也如我这般对老太的行为是又敬又畏。左右两边躺着两个重危病友,这样子实在有些难为夹在中间的38床男人,偏偏他又被医生的嘱咐死死地钉在床上,多数时候他只得闭着眼睛似睡非睡。有一次,无聊的男人带点暧昧地朝着我说:“你别看老头现在这副奄奄一息的样子,给他一个姑娘,保证立马从床上爬起来。”看我不以为然的笑,他朝那边努了努嘴:“看到没有,每次老太替他擦洗、翻身,老头都会拿手搓揉她的乳房,像个没断奶的孩子。”38床男人说话间是带点鄙夷不屑的。这个初生婴儿常做的动作放在这当口,似乎变成了一种不知羞耻的放浪。虽然这个时候他的妻子完全充当了他母亲当年的角色,喂饭、擦洗、换尿片……。这是一个生命逆旅的过程,人常常有各种反常的举动。这样背道而驰的过程往往是不讨喜的,这场身不由己的丑陋变身,需要身边人的守护和悲悯。

不管是因为在疾病的重压下,所呈现一种病态的亢奋,还是因为生命打回起点的终极依赖,一种喂养恳求。当衰老和病魔剥夺了欢爱的资本,肉体被逐渐拖往地狱的深渊,寂寞就像无边无际的潮水蔓延而来。老头无力地挥舞手掌的画面,就像一幅普利策新闻摄影奖的作品。那是陷入死亡沼泽的求救,悲壮而绝望。他渴望着别人的靠近,尤其是异性,那是一种精神乳汁。就像他明知道食物已经无法通过他的食道顺利地进入胃部,但是仍那样的渴求食物,渴求咀嚼和吞咽的过程。……童话里卖火柴的小女孩擦亮的那根火柴棍,端出的是死亡盛宴的诱惑,有火炉在熊熊燃烧,香喷喷的烤鸭摇摇摆摆地朝我们走来。

古斯塔夫·多雷的版画里上帝是个拖着长长的白胡子的老头,有人曾经琢磨过他是否有肠子。——肠子是个土地生存法则,欲望通过这根管道流通。

那么天堂的秘诀是什么?上帝通过关闭肠子的通道,关闭了与肉体相关的欲望的阀门,饮食、睡眠、爱情和劳动……随之消失。道家修仙第一步都是从肚子开始——辟谷。无论神和仙,轻盈才是本质么?《金刚经》曰:“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馀涅盘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何以故?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萨。”如此说来,所有的肉体凡胎都必得遭受生命本身所带来的苦痛,如果要离苦得乐,唯有跳离六道之外。在佛祖眼里,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原谅我不敬的想象:不寂不灭的大圆满境界是不是也成了一缕影子悬在虚空?

米兰·昆德拉曾说:“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成了最强盛的生命力的影像。负担越重,我们的生命越贴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实在。”这是土地上的生存法则,我迫切地希望我的母亲能扛起这生命的重担,度过这难关。

医院不是一个让人产生愉快联想的地方。但是作为人类社会的一个细胞,它紧扣着生死命门,所以人们趋之若鹜。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这里谋生。当我第一次站在楼道上用荒凉的眼神打量着底下熙攘的人群时,内心其实充满无助的战栗。这是个我触摸不到细节的地方,我因为无知而畏惧。我是个莽撞的闯入者,坐在大楼的某个角落,就像一颗蜗牛趴着巨大的锅壁,怯懦地看着里面各色肉体被命运的锅铲在不停地翻炒。我拿不动手术刀,也看不懂显微镜,但在这个人情社会里,似乎不妨碍我做“皮条客”的种种。

人对物质空间还是具有强大的适应力,多年后的今天,我似乎已具备某种内心的硬度和厚度,不再看着每个走进来的人就像看一棵爬满白蚁的老树,充满着难以言喻的悲情色彩。即便这样,医院仍是一个不断挑战想象力底线的地方。医生是个奇异地集猎人与猎物于一身的角色,他们妄图像猎人一样追赶病菌,想象着它们的作战轨迹,以便一击即中,但是反过来又被疾病严密的机构组织和非凡的战斗力追杀得束手无策、丢盔弃甲。显然,这种追逐游戏,最后都会是在上帝不耐烦地嗤之以鼻中收官告终。然而,对于我这种靠打捞文字过活的人,这种战场肯定是屏蔽的。但是疾病和肉体合谋后所产生一系列反应,这种反应像巨大的原子核反应堆,贯穿着整个人类社会,演变成世情百态。有的日常片断便会像流弹一样击中我,击穿我浅薄的想象力:

“小英,你快帮我打个电话到五官科问问。”

门外突然冲进来一个男人,气急败坏的声音打破了一室的安静。

“她耳朵本来就背,这会儿居然想诬赖我把她耳膜打破了,你得帮我医生那里问问清楚。”

男人像个火车头一样,呼哧着热气,一边挥舞着手一边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对坐的同事转身看向来者,带着惯有的冷静淡漠地看着男人,并不出声,身子微微靠后。同事的这种目光不止一次地让我佩服,它就像一枚针,能让一个饱胀的气球“呲”地一下子泄气,也像一盆冷水,能将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瞬间在她面前幻化成一团白气。这种带着坚锐质感的目光我曾在很多坐办公室的人眼里看到过,它让表达诉求的人首先在他们面前丢盔弃甲,再次开口已是另一种心理重建过程。果然,男人喷涌到嘴边的话语成功地被抑制在了喉咙里。中断的话茬儿,像被拧掉的什么物件浮在空中。男人成了一架被突然拔掉电源的机器。睨着同事的脸色,他讪讪地搓了搓手,拉过方凳在办公桌前坐了下来,交叠着手夹在两腿中间,像个可怜的罪犯。

在医院里,我们会看到各种各样的病人。他们带着打好的腹稿,按着既定的思路,竭尽可能详细地阐述着病情,有的人不用诱导也会喋喋不休地挖掘出一些细枝末节,有的人面对医生会一下子模糊掉自身的感觉,变得语无伦次,但无不表现得诚恳,表现得掏心掏肺,只求获得解决问题的金手指。但在仪器代表着科技的发展今天,语言的可信度和依赖度明显在下降。男人像个病患一样开始了讲述,黯哑的嗓音伴随着“嘶嘶”的画外音,像是在喉咙里藏了条毒蛇,但是中气十足。他努力地还原着事情的始末。一边辅助以手势和表情,佐证着语气,极力赢得我们的信任和同情。不错,是我们。因叙述空间的关系我也被迫参与进去做了一枚听众。

事情本来很简单,本来一个鳏夫和一个寡妇即使有纠葛那也是蚂蚁凑近糖堆一样天经地义。这可是蜜糖啊,谁会不喜欢呢,哪怕里面裹了砒霜。故事的开头,不管是基于金钱还是肉欲的爆发,显性的理由总是以情感为借口的。

“我整整为她家做牛做马了五年啊。”男人伸出五个指头,“收入一分一毫都交到她手上,帮她家盖了房,娶了儿媳妇,现在钱花完了,她像狗一样把我赶出来了。这狠毒的女人,换掉了门锁,我去他嫂子家吃饭,她不仅装作不认识我,还要撺掇她嫂子。我实在气不过,甩了她一巴掌,她立即耍泼说我打穿了她耳膜,要把我整进牢里。”这是个长得像黄牛一样健硕的男人。敦实。过分白皙的肤色因为长期在太阳下暴晒,奇怪地白灰中泛着红血丝,像砂砾岩,仿佛随时都能风化下几块。一双手骨节粗大,像极了三七的块根,满疙瘩的老茧,又像是结绳记事的语言。

“我每年光是帮人犁田,一季下来就有好几万进账。”说这句话的时候,老男人眼里闪烁着得意和自豪,全身都迸射出强烈的雄性荷尔蒙气息。那神情简直就是一个山顶洞人,肩上扛了一头猎物如同扛起了整个世界,就差替他燃起一堆庆祝的篝火。

“你说你这都一把年纪了,放着钱不好好过日子,非得把自己弄到人财两空的境地,能怪得了谁?”同事压抑着心中的闷火冷冷地说,神色间不知不觉地带上了一丝鄙夷。

“哎,我这也想不到这内眷有这么狠呀。”男人尴尬地向我转过了那颗花白的头颅,眼神无辜而迷茫,仿佛一个寻求支持的孩子。

“你吃内眷的亏还少么。”同事又闷头一棒。

男人噎了一下。“钱我不怕赚不来,我刚又帮人犁了几百亩田,账结下来也该有两三万。我还做小工,每个月也有三千多块。”他喃喃地重复着,似乎在坚定某种信念。我注意到他一直在强调着赚钱这个概念,而且这个赚钱的方式一直和犁田联系在一起,这个强调使得我加深了这个雄壮的体魄的印象。

有时候,亲情就是一件明知道千疮百孔却甩不脱的内衣。虽然自始至终我没听到同事唤过男人,但是堂叔这个身份是有着血脉符号的,同事不得不帮他处理了事情。

男人刚转过拐角,同事就狠狠地嘀咕了一句:“改不掉的本性,活该这辈子栽在女人手里了。”男女性事是一场隐秘的欢爱,如果谁要把它演绎成烟花那样绚烂,成了无节制的滥觞,那于婚姻无疑是一场灾难。“我堂叔是村子里第一个万元户,第一个潇洒地骑上“幸福120”的人,和赚钱一样有本事的是他猎艳的本领……当然,他被众多女性共享的同时,荷包肯定也被分享着。堂婶是个传统的女人,根本接受不了这样复杂的多边关系。替他生下一儿一女后,用一瓶农药彻底地撇清了自己。男人没了女人的束缚,日子过得就像一条河,流到哪里算哪里。”

“干得像牛,吃得像狗,嫖得风流。”同事犀利地总结了话题。

“跟一个女人做爱跟一个女人睡觉,是两种截然不同,甚至几乎对立的感情。爱情并不是通过做爱的欲望(这可以是对无数女人的欲求)体现的,而是通过和她共眠的欲望(这只能是对一个女人的欲求)而体现出来的。”这话好像又是米兰·昆德拉说的。看来,爱情还是肉欲使男人和女人一起睡觉有了形而上的区别。

不过,肉欲是天堂里盛开的一片无边无际的罂粟地。有的人耽溺其中,堂叔分明是个瘾君子,他从陶醉变得糊涂,从谨慎坠入轻信……几十年来,他心甘情愿地辗转在各个女人之间,跟她们乐此不疲地保持着多边贸易合作关系。强健的体魄是堂叔的资本,赚钱的辛劳和肉欲的欢欣是两道交织的马鞭,鞭挞着他不断地前行的人生。无论从哪种方式看来都是一场肉体的博弈。人们难以理解的是,这样一个土里刨食的农民,为什么他就不能像其他农民一样,老老实实地一个萝卜一个坑地生活,非得活得像地里的那棵玉蜀黍一样……春风一荡漾,雄花粉就像长了翅膀,到处去寻找一株株雌蕊呢。一棵植物的博爱,得到的是颗粒饱满的丰收,而人收获的却是劣迹斑斑的污点。

我好像在哪里看到过一段描述:一个22岁的亚裔女子Annabel以石破天惊之举创造世界纪录——连续10小时与521个男人做爱。并且说“性爱是值得生死相许的”。

谁能想到,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身体里潜藏着激情澎湃的“卡门”……他抛开了责任,让每一场追逐,都充满义无反顾。他活在了自己的五线谱里,那种千金散复的豪迈和倜傥,使得这个公鸡一样土里刨食的浪荡子居然散发出贵族般吸引力。

我的眼前又浮现出他那双三七块根一样的双手,以及像生三七一样,散发着雄性生邪气息的体魄。

大约半年后的一天,男人又出现在了办公室。

“小英,我来办个转院证,医生说要做满疗程。”男人慢慢地在方凳上坐了下来,将一只黑色皮革包放在地上,摸索着从里面掏出一叠病历。我惊讶地发现,男人消瘦得厉害,头发全白了。他坐在那里,仍旧用破布般的嗓音轻声地向同事诉求着什么。从他的话语中我判断他的身体出了状况,而且不是一般的糟糕。我很惊讶这个雄赳赳的男人这么迅速地成了主角,就像一个看热闹的人被人一脚踹进了场子里。但是我看到他的眼神仍然是鲜活的,并没有重病患者的那种惶恐和灰寂。

男人病变的躯体已经在萎缩,像一截中空的树干,开始散发出腐朽的气息。

“淋巴癌晚期。”

“平时节俭得要死,别人要扔掉的死鸡、死鸭,他毫不忌讳地拿来吃,积下来的毒素都能毒死一头牛了。”

“又换了个女人,像个香袋,带在身边形影不离。”我不知道死鸡和淋巴癌有无必然的因果关系,但我知道同事其实要强调的不是这个重点,重点是又换了个女人。对于堂叔来说,这一直是个污点。尤其在这个生死攸关的当口更显得罪不可恕,这样的行为简直就是死有余辜。

春天又一次来临,仿佛给堂叔身体里的癌细胞吹来了浩荡的春风,让它们像春花一样在他的身体里争奇斗艳、缤纷绽放。

我想起前几年我们村子里有一个叫焕佬的老头。焕佬八十多岁了,老得快成一团渣了。老头一直是个严肃而古板的人。临死前的半年,突然变得不可思议。我家厕所对面住了个阿嬷,脑筋不是很灵光,癞子伯伯家贫才娶了二婚的她。癞子伯伯死后,阿嬷一个人守着一间破瓦房,两个女儿谁来接都不肯挪窝。什么破烂都往家里捡,整个小破屋堆得无处下脚,散发出一股怪味,平时很少有人进去。有一天傍晚,阿嬷正在灶头上鼓捣晚饭。她的腰身佝偻得厉害,弯得像虾子一样都快贴到膝盖了,灶膛里的火光随着她帕金森病的嘴角不停地跳跃着,偶尔还滴流下一串亮晶晶的口水。焕佬突然地跨进们来,一把搂住了阿嬷。阿嬷被吓了一跳。焕佬就拉着阿嬷的手开始各种猥亵,嘴里还不忘威胁她。阿嬷不怎么灵光的脑袋完全被吓懵了,搞不清平日里见了她不是鄙夷就是辱骂的老头怎么变得如此疯狂。一连几天,焕佬都潜进了阿嬷的小破屋,阿嬷虽然呆笨,却深感羞耻,弓着腰背想尽办法驱赶老头。如此几天,焕佬转移了目标,找到了上台门88岁的菊花老太。天冷,菊花老太大多数时候都坐在被窝里,焕佬一来就掀了被窝往里钻。本该避人耳目的事儿老头偏偏做成了理所当然,全然不拿自己当外人。菊花老太耳背,焕佬也耳背,两个耳背的人靠在一起把一些私房话吼得震天响,私密的话语穿过板壁烧得同台门里的小辈们耳根子都火辣辣地。隔着板壁,两个老的就像上演一场皮影剧,引来一大群听墙角的人站在堂前吃吃地笑。

所谓的情欲,就像两捆干枯的芝麻杆,在太阳下发出毕啵的碎响,有几粒黑芝麻如漏网之鱼般滚了出来,籽粒碎小,黑,它酝酿不出艳丽的花瓣。想象,只搁浅在年轻的某个时刻,丰满得如同肥大的俄罗斯老太太。

有太阳的日子老头就扶着老太到门前的青石板上晒太阳,阳光晒在厚重的冬衣上,有浓重的老人味慢慢地散发出来,像六月六翻晒出来的一件老衣。将近九旬的老头老太脸上荡漾着动人的光泽,像两只老鸟,相互梳理着凋敝的羽毛,寻求交颈摩擦的温暖,他们沉浸在自己的伊甸园里了。这个冬天是被蛇诱惑的,斑斓,诡异,又反叛地盛开出一朵巨大的罂粟花——它装饰了两具皱纹纵横的躯体,点燃着生命微弱的返程之光。整个过程就像件灵异事件般击人耳目,虽然短暂得如同电影里的某个镜头,却颠覆着人的感官,超出了村人的理解范畴。

我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男人。他佝偻着腰身走进来,头上的白发像几根枯草稀拉地立在头顶。脸色灰白,整个人像个干瘪的橘子,缩水了一圈。脖颈处布满了瘆人的颗粒,像变质面包的斑点。病毒像个魔术师,妄图冲出人们想象的空间,达到一鸣惊人的效果。

“小英,肿瘤病房住满了,你帮我联系一下,看能不能安排个床位。”男人虚弱地说着。同事皱着眉头抄起了电话。搁下话筒,同事转脸对着男人:“你这个样子了,不要再自己来跑,让你儿子女儿来弄。”男人不自在地笑笑:“他们上班都忙。”“平时反正有老太婆帮着照顾。”男人转脸对我苍白地笑了一下。一看那眼睛,便可知道他不久于人世。他身上已经出现垂危的生命的蛛丝马迹,就像一座破旧的房屋——一座搬出所有家具、卸下所有门板和窗扇而只等拆毁的房屋。

男人照例没坐多久,他缓慢地站起来,蹒跚地踱出办公室,黯淡的身影像片枯叶,仿佛一阵风就能刮走。和一年前火车头一样冲进来的他判若两人。

“你说这人到底是个啥心态啊。”同事抬头迷惑地说。“堂叔这次更离谱,他完全信任那个女人,不仅把所剩无几的存款交到女人手里,还非得把亲朋好友来探视的红包都分文不剩地交由女人支配,气得儿女都不想搭理他。这不,都这样了住院都让他自己来跑。”

疾病像头猛兽,驱赶着人奔赴死亡的圣地。这个踉跄挣扎的过程,女人的温存是拐棍和船桨,他需要用它们来超度生命最后的行程。

同事对于她堂叔的行为,总不知不觉地带着批判的情绪。因为男人荡子般的日常行为,使得他就像从前南大街百货商店门前散乱摆放在铺子上的搪瓷盆子,打着“等外品”的蓝色水印,等着贱卖。

我们在聊着这些的时候,阳光洒在对面急诊大楼的窗子上,像一头长满眼睛的巨兽。救护车照例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耗子,尖叫着从我们楼底下冲过。生活每天都有各种意外发生,生命有时候是意想不到的脆弱。衣冠楚楚的躯体,有着思想、情感等华丽的附属品,而剥了衣衫搁到手术台上那就是一坨肉。医院是个巨大的修理厂,器官只是一个个零件,一大群陌生人在这里或切割、或检修、或缝补……这群穿了白衣服的人被誉为天使,但这群站在细菌和病毒上的天使,自身沾满了厚厚的尘埃,他们没有轻盈的羽翼,也没有点石成金的魔法棒。这样拯救注定不具备浪漫主义方式——医生永远不会像王子一样用一个吻将病人唤醒,医治肉体的是药物而不是鲜花。消毒水和手术刀折射出的是个冰冷的世界,而人需要寻找一个情感的支撑点来抗击这场灾难。

周晓枫有一段话:“文学作品及科幻电影试图告诉我们:把世界从末日中挽回的,常常,是一个孩子,或一场爱情。所以我们不能忽略在现实中无用无为的东西,灾难到来,它们才会彰显藏而不露的使命。”当疾病像灾难一样席卷而来,肉体日渐式微,老旧的生命像火种濒临熄灭。虽然对世界而言,有新生命的诞生在不断地平衡,但对于个体而言,人会渴望怎样完成这最后救赎?

那个凌晨,电话铃将我从睡梦中惊醒。一看到来电显示,我的心就抑制不住狂跳起来。话筒里传来护工急促的声音:“你赶紧来看看,你妈妈睡着,我怎么叫也叫不醒。”慌张地咽下一颗跳到嗓子眼的心,这个时候的我极其渴慕一种超能力……。母亲身体内苏醒的按钮像是被卡壳了,陷入了深度睡眠中,神色安详,只闻呼吸,不睁眼,不会动,毫无知觉。——白雪公主的美就在于它是个童话,它可以毫无节制地把一场灾难幻化成幸福的序幕。

母亲堕入昏迷后,这场危机爆发的前几个章节在我脑海里被无限放大。我像一个安管员,事后开始排查事故发生的原因。巨大的恐慌下,我一遍遍地梳理着过往的每个细节,就像要捋平衣服上的皱褶,越捋越觉得每个细节都得我生疼。每个生活的细节似乎都充满着隐喻,提醒着我的麻木和疏忽。我不停地想:母亲是否早已感知到了危险的降临?她会不会早就在言行举止里对我有过暗示?我像个患了强迫症的拾荒者,一遍遍翻检着记忆中的画面,企图找出指向这个结果的一切象征意味。我之所以这样的疯狂,这样歇斯底里的刨根究底,是因为我企图剥开一个命运的内核,揭露一个谜底。——我是否可以篡改前面的章节,为了这个我不愿意接受的结尾。

年关将至,我终于认识到了这道门槛热闹与狂欢背后的阴暗和残酷,奔涌的人流中总有脚步被阻挡在外。……巨大的烟花在黑暗的天幕上绽放,像众神的舞蹈,也像死神玄虚的印符。久病的躯体每一步都走得踉跄,沉疴难起的灵魂将日子里仅存的暖意在拉细拉长。当我兴冲冲地奔赴节日的热闹,自以为是地描绘年的愿景时,羸弱的母亲其实已经跟不上我的步伐。上午十点多,开完女儿的休业式,我带着她直奔母亲所住的阳光山庄。我用轮椅推着母亲到庭院里晒太阳,院子里坐满了老头老太。冬日的正午,阳光暖暖的透过脊背,就像灰烬中跳动着的火苗,在勉力地释放出生机。母亲这几天反复感冒,一只眼皮有点耷拉下来了(我不知道这是脑部血管已经在发出病变的信号),但是精神尚好。我拎了她的零食袋子,她好像没什么胃口,只是热情地分发给旁的病友,一边和他们搭着话。我把她的被子都拿出来晒在太阳底下,垫的、盖的都抱了出来。庭院的架子上、石桌上、健身器材上都挂满了衣物被服。隔壁的老伯抱起他自己的被子,热心地为我腾地儿。大伯大妈们照例宽容地赞美着我。女儿沉默地坐在石凳上,隔了点距离,刚被我数落过的样子有点可怜。升学的压力像蜗牛沉重的背壳,这个螺旋形结构像极了不知要通往哪里的云梯,什么时候已成了人类爬行的形态。晾完被子我坐到母亲的身边,一边掏出手机一边和母亲搭话。一张成绩单左右的是两个人的情绪,我内心的不虞肯定也是流露出来了的。人到中年,左边是母亲右边是女儿,我的情绪大部分还是被女儿左右了。由于对于未来的恐慌和期待,使我总是不知不觉地在女儿面前摆出母鸡般的战斗姿态;其实老了的母亲,更是一个需要保护的弱者。母亲的聪明和好强,即便在她被轮椅禁锢了十多年的岁月里仍是充分地体现出来。这也使得我愚蠢地没有及时调整自己视角,没有很好地顾及到她内心的需要。就在那天,我和母亲此生最后一次交流的机会,我仍是没有好好把握。我是被满院的阳光欺骗了,还是被母亲脸上努力绽放的笑容蒙蔽了?我丝毫没有感觉到阴霾的降临,危机其实像只巨兽已经蹲在阴影里,等着一口将人吞噬。一直以来,我坚信着亲人之间会存在着莫名的感应,我一定能事先从某些蛛丝马迹中窥探出隐藏的玄机。而事到临头,我发觉自己其实麻木又蠢笨。往常的母亲虽然盼着我们能陪在她的身边,但是抵不住对我们的关爱,一定会催着我们去吃中饭,而那天我和女儿一直饿着肚子陪着母亲坐到下午一点多,母亲都没有催促我。……“人就是根据美的法则在谱写生命乐章,直至深深的绝望时刻的到来,然而自己却一无所知。”

太阳下的佝偻着背坐在轮椅中的母亲,并不伤感的画面成了我永远感伤的回望。

39床老头剩下最后一口气时被带回了家。38床男人痊愈了,临出院时曾经特意走到我母亲的床前:“大妈,我出院了,你也早日好起来哦。”母亲仿佛眨动眼睛对他笑了。男人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向我们报告:“看哪、看哪,大妈听到我说话了,她对我笑了,她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一直记得这个片断,我不知道昔日性情开朗的母亲那一瞬间是否真的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回应了一个陌生人的善意。但我很感谢38床男人这份张扬的欣喜,这样真诚而善良,在当时宛如细致的粉末就那样绵绵密密地洒进我的心里,温暖了我的内心。

我不禁想到黑泽明的罗生门,人站在自己的立场去看他人的行为,得到的结论总是偏颇的。……是婴孩的啼哭让所有人又有了希望。

在时间的线性形态中,人与人的交集只是一个点,那些仅仅留存在脑海中的某些片断,会变成触摸不到的证据。某些特定的场所,特殊的人群也代表着特定的情感诉求。在医院里,如果不是找医生,我们通常会交集到的就是各类病人,有些甚至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人,这是一个脆弱的群体,地狱里的火焰已经炙烤到脚底心,人生最后的篇章的书写完全身不由己。就如我的母亲,她完全回归成了襁褓中稚弱的婴孩,一瓢一饮皆不自主,一衣一食全赖他人,就连眼神也如同被清洗了一般,澄澈得不再有任何内容,世间的一切仿佛都离她远去,就连这染满沉疴的躯体她也已经舍弃。上帝这个喜新厌旧充满恶趣味的老头,他弄残了人们的肢体甚至思想,想让他们留下种种光怪陆离的剪影。……请原谅我的自私,别人的情节哪怕再出人意表,落在我们的眼里或许只是一场精彩的戏剧,唯有亲人之于自己才是一针一血镂刻在心版上的纹身。但是我们需要戏剧,需要在别人的情节里从容面对苦难和死亡。

死亡是一种众生相,我们一起奔赴墓地。

轮回是一种神秘的想法。活着的人需要在这种想法里宽慰自己。

世界成了一部巨大的放映机,上帝把玩着手中的胶片,人只是胶片上的一个符号,孕育、热恋、死亡……细节只在某个片断里放大,历史又将其连接成长长的胶带吞进放映机的腹中,隐匿起来,面目又回复抽象、渐至模糊。为了维护了物与物之间的均衡,上帝聪明地删除了倒放功能。

世界一天一个样,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每个人只是一个片断。

人不知道自己会牢记什么样的片断,当我们熟悉的亲人慢慢地像捉迷藏一样隐匿起来,大地把他们的呼吸、心跳、造型都收归于尘土时,我们才猛然发现时间去了一个说不清楚的地方。我无法将身体延伸到时光之外,因此,我希望我的片断是一方秘境,那里春暖花开,一如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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