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庸 生于上海。上海创协古玩艺术研究中心鉴定专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古陶瓷学会会员。已出版长篇小说《德令哈囚犯》《官窑美人》，诗集《蓝鸟》，主编《现代诗笺注》，小说随笔集《一个人的百部经典》《我读古典小说》（若隐合作），以及《晋唐宋元瓷器真赝对比鉴定》《明清瓷器真赝对比鉴定》《国风西行》《中国瓷器鉴赏与辨识二十讲》等。
一
聚会散席后，离开饭店，李茗沁同秦汉走了一程，来到一个街心公园。秦汉为他点烟，两支烟枪，烟雾缭绕在路灯下。秦汉说，还有话告诉你。李茗沁笑了，交代特殊任务？这种气氛适合说这种话。秦汉说，不跟你开玩笑，我们获悉情报，荷兰有个大收藏家，据说在阿姆斯特丹和巴塞罗那都开了古玩店，有一批极为重要的、祖上传下来的中国文物要出让，这批珍藏可能藏在家族的古堡里，具体位置不清楚。李茗沁问，都是中国文物？秦汉说，不少是八国联军抢过去的，还有一些外销官窑精品，是给欧洲各宫廷使用的，以及欧洲宫廷秘密仿制的瓷器，都很名贵，如果能收回来，能见证那段历史。据说这个藏家祖上是个大买家，见到中国艺术品就买，几代人延续下来，积累了很多藏品，你去这两座城市打探一下。李茗沁问，就这些线索？秦汉说，是的，这事还不能张扬，除了各国收藏家在关注外，据说有右翼集团也在打这批文物的主意。李茗沁“哦”了一声。秦汉说，现在不同以往了，这种极端组织加入进来，除了想打压我们，可能还要钱。你到了欧洲，也不要说自己是华东收藏协会的，我们这个协会在外面有点儿名声。李茗沁说，刚才协会聚餐，你反复强调，我去欧洲就是通常的淘宝。秦汉说是的，你去欧洲真正的目的，就我俩知道，协会其他人只知道你去欧洲买一些便宜的古董，仅此而已。李茗沁说，这样没有任何线索，我怎么去找呢？秦汉笑道，正要告诉你，我们在欧洲有线人，一位巴黎华侨经常给我们提供线索，你到了阿姆斯特丹，找我的朋友张笺文，由他来安排你与巴黎华侨接头，注意，首先要保证自己的安全。李茗沁笑道，这么危险？秦汉道，难说，你侵犯了他们的利益，他们会给你制造麻烦，文物方面，欧洲国家远比我们敏感，特别是那些侵略者的后代，向来要多多占有，不会轻易让你得手。
李茗沁知道这趟旅行完全可能无功而返，这么重大的事想要一蹴而就，自然不可能。他向秦汉表示，自己一定努力，一定珍惜这次机会。是的，没法不珍惜，他如果不去，协会里马上会有人举手请缨。那天协会开会，秦汉宣布这个决定时，曹炎曹秘书心里很有气，私下嘀咕，为什么没有轮到他？
李茗沁与曹秘书都是秦汉老师的学生，多年前参加由秦汉主讲的古玩鉴赏高级班时认识的。曹炎这个人爱看书，脑子好，记性好，所以课堂上回答问题老是第一，得秦汉赏识，受大家尊敬。他父亲是秦汉的老上级，过去曾一起做过考古挖掘，所以也委托秦汉多给他儿子机会，培养培养，秦汉有事没事常常带着曹炎。在一次鉴定课上，秦汉把十件明清青花瓷器叫大家依年份排列，曹炎最先排好，在旁给其他同学开小灶，说应该这样应该那样。李茗沁最后排，曹炎说错了错了。秦汉公布答案，李茗沁全对。曹炎脸色难看，说怎么会呢？言下之意秦汉老师自己排错了。秦汉没料到曹炎会当场发难，笑眯眯地解释，又请博物馆其他专家来排顺序，结果证明李茗沁是对的。连续几次这样，同学们就夸李茗沁有真才实学。之后，参加社会实践，替市民免费鉴定，秦汉总带着李茗沁做副手，有时也带曹炎。有同学说，带曹炎是看在他父亲的份儿上。秦汉被评为全国文物保护先进工作者，曹炎马上写了一篇论文，论秦汉的文物保护思想。秦汉肯定了他的写作才华，留他在协会做秘书。
这次曹秘书没有被点将，他知道自己技不如人，但仍然十分不爽。
李茗沁开始寻找搭档，要找个合适的人与自己同行，有不少人主动找上门来，想跟着李茗沁去捡漏。因为这个时间段，不断传来有古董商到欧洲捡漏的故事，很多人听了心里痒痒，想闯荡欧罗巴。李茗沁找来找去，想起了徐楣丽，过去她经常跑欧美搜文物，经验丰富，有她作伴，一定会有收获。前些日子曾跟她通话，她说起了一位香港老板在巴黎古玩街花了十几万买到了古董精品，这个捡漏故事在香港传开后，在古玩街、拍卖会，经常有人议论。李茗沁听了，也倍感兴奋，跃跃欲试。
明朝宫廷漆器历来被看作奢侈品，精雕之物一两年难以制成。据徐楣丽描述，那件漆盒底部针刻了几个汉字，其中两个像“永乐”，笔画零落，频频断笔，“永”字似乎没有起点，起笔与承笔粘连，两字落笔又不够肯定，显得犹豫不决。繁体字“乐”更惨，被撕裂成上下两部分，七歪八斜地躺在漆盒底部。鉴定家推测，写字人在诅咒永乐大帝是个杀人狂，最终必身首异处。有老学者摇头反驳，此乃望文生义，如此破绽，永乐大帝会视而不见？这类小儿科动作，制作人视生命为游戏乎？最终考定这些是变异字，旨在传达一些信息，或者暗示什么，尽让后人去想象。明初，血腥事件连连，明朝开国军师刘伯温之死，凶手是老朱还是小胡？老朱，乃朱重八，朱元璋；小胡，乃胡惟庸，时任宰相。永乐大屠杀真相，建文帝是死于乱刀之下，还是神秘失踪等等。这一系列事件皆隐晦地埋入尘土，文字记载也云里雾里，疑案至今未解，令历代史家头疼。以上诸多原因给此漆器添了些神秘，以致当送进拍卖行拍卖时，价格一下飙升，事先估价二百万，许多人认为起拍价太高，不料一口气叫到五百多万，锤子仍在空中迟疑，最后喊到千万差一成才“当”地落下，令许多人惊奇。
李茗沁却道好、好，这个价格与中国古董般配，当得知宝物最终落入日本人囊中，他又很郁闷，好不容易叶落归根，如今又背井离乡。
他再一次打电话，希望能与徐楣丽搭档西闯欧罗巴。
徐楣丽把笑声递过来：见别人捡漏，眼红了？
他觉得这个笑又似嘲笑，嘲笑说不上，至少有怀疑，敢去欧洲淘宝？徐楣丽大约表达了这层意思，胆子不小啊，既然大老远去，必须大进大出，必须盯着那些大家伙，几百上千万的重器，小打小闹三五万买个清朝官窑回来根本不算。徐楣丽的提醒很实在，我必须考察一下自己的能耐，这能耐可实实在在，在草堆里捡出灵芝不算，还得花大价钱，有否胆量拍板？这能耐更是指有没有准备，可能屡屡扑空，十分艰难，能否在西方古玩界打开局面？李茗沁说，这怀疑搁在以前也许是，但落在今天却成了不，我已过了生命中好几道坎，特别是与古董商洪老板发生纠葛，最终他又意外死了，我不断反省，不仅想明白了很多，纨绔子弟的脾气也改了不少，在鉴定经验上更与以前大不一样，被秦汉老师聘为华东收藏协会首席鉴定师后，帮人掌眼不是一次两次，而是几十上百次，这几年里，我把了关点了头别人花几十上百万买古董，已是家常便饭，有好货，我当然敢拍板。电话通了好长时间，他忘了跟徐楣丽说了多少好话，话里面既有怂恿，也有倾诉。徐楣丽说要不你先去试试？这几个月正在扩建博物馆，我跑不开。扩建博物馆？不是早落成了？还早着呢，我要不断地修整扩充，最近找到一批明朝雀替，好漂亮，工艺精，色彩鲜，要安装上去。古建筑好看直观，多数人看得懂，现在已经是香港一景，游客都要来这里照一张相，留个纪念。那等你办好了事，一起去？哈哈，难道你是小孩子，要大人搀着手去？过去马可·波罗从西半球到东半球，交通不便，只有荒路，自然要提心吊胆，一路是祸是福，说不清楚，现在交通这么发达通畅，去一趟欧洲，就像来一趟香港，还担心什么？李茗沁知道她故意开玩笑，来消解他因被拒绝而产生的尴尬。前些日子，他约她去河南、福建看窑址，还约她去景德镇看明清官窑，都被婉拒。之后听说，她与香港企业家一起去了河南看钧窑窑址，他自然不悦，但又不能表露，只得故作不经意地问，那个人是专家？最后从她嘴里听出来，是一个房地产商，实力雄厚，经常资助她收购文物。李茗沁这才深感无能为力。这一次又被拒绝，很有一种失败感。不过，徐楣丽的一番话反过来又刺激了他，他西行欧洲，要闯出一点名堂，让她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