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读过法国作家福楼拜的短篇小说《一颗淳朴的心》,曾经为作品中的女仆深深地感动。那个平凡的女人简单而淳朴、执着而不幸,然而她神圣、本原。
我在读完赵钧海新近出版的散文集《发现翼龙》之后,愿意把这部经典名著的题名略加改用,作为对这位辛勤的老朋友散文创作的一种读后感受。
这几年是赵钧海散文创作的丰收季节,他相继在《人民日报》、《散文》、《美文》、《散文选刊》、《岁月》、《地火》、《西部》、《绿洲》等国内许多报刊上发表了《回望木井架》、《敦煌》、《在历史与现实之间》、《黑油山旧片》、《罗马:煌煌荧荧的艺术》、《行走在德国》、《享受回家》、《永远的第一》等大量优秀作品,连续荣获了“第三届中华铁人文学奖”、“新疆首届西部文学奖”等奖项,并结集出版了这部散文集《发现翼龙》。
常言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指的是人的一种生活感觉。赵钧海散文中的“爱美”,应该是艺术创作中的审美认识及审美趣味。我从这部书中,感受到的是作者对亲友情真意切的追忆;对土地、对生活的敬重和热爱;对世间万物津津有味的关注与赏识。热爱,是活生生的人生的感情;情趣,是对于世间文明的向往。赵钧海散文中这两个突出的特征,显示出的是他良好的人文素养和健康的身心状态。
需要指出的是,如今我能够用一种自由的心态谈及的感情、趣味,长期以来却是令人噤若寒蝉的禁区。几千年的封建统治和集权专制政治,都在不遗余力地扼杀、扭曲着这种正常的人性。封建道统的价值观,是所谓“贤良方正”,“不苟言笑”,为文的标准是“文以载道”,作诗的原则是“诗言志”,所有偏离或有悖于主流意识形态的思想与事物,都遭到过酷烈的摧残。这种专制和禁锢,势必导致社会上的虚伪、假正经蔚然成风。生活中的无趣化,精神上的粗鄙化,成为普遍的社会现状。
在作者生长的整个少年时代,正是意识形态的禁锢,乌托邦式的空想的泛滥时期。矫饰浮夸的社会环境,极大地影响着人的健康成长。古罗马时代的文艺理论家朗吉努斯在《论崇高》中,痛斥过罗马社会流行着的三种“伪崇高”,即:“浮夸”(无病呻吟、言不由衷)、“幼稚”(过于雕琢、想入非非)、“矫情”(感情使用不当、该抑制时不懂得抑制)。这同样可以成为中国这一历史阶段的真实写照。纵观作者几十年的文学创作,除了精神上的封闭,还有来自于地理上的偏远。可以说,新疆许多文学创作者的生长环境,处于精神和地理的双重荒原上。在赵钧海散文中频频出现的古尔图、九公里、独山子、老西湖、高泉等鲜为人知的地域名称,贯穿在他一生的生活之中。那么,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少年赵钧海的样子:一个充满了对外面世界的各种幻想,同时又被美折磨着的艺术童男,无论是社会生活的道听途说,还是有关艺术的只言片语,都会被他汲取和珍藏……对于他们的艺术历程要经历怎样艰难曲折的劳作与探索,书中的《敦煌》一文,是一种解读。这篇散文追忆了一位名叫石敦煌的油田美术工作者,因为对美术、文学的狂热追求,作者在向他讨教过程中成为至友。与石敦煌长期交往的时光,就可以看到赵钧海本人在文学、美术等艺术道路上蜿蜒摸索的历程,更是他在精神上蜕变与净化的反思录。他成长了,他升华了。
也许是这种精神生活和地理意义的荒芜,才更加激发起了赵钧海对于真善美的极度渴求与期望。在他的散文中经常出现诸如“我好奇地”或者是“我如愿以偿地”等等心理活动的叙述话语,让我有一种莫名的酸楚。然而也正是由于这种孜孜不倦的好奇,才有了作者终于感受或者发现“美”的如愿以偿。美的文学,是对宇宙万物的关心和喜爱,是伟大的爱心,是“民吾同胞”,是“物吾与也”。也才能有生活的情趣和赏识。用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学定义就是:“任何事物,凡是我们在那里看得见依照我们的理解应当如此的生活,那就是美的”。 在这里,车尔尼雪夫斯基所说的“应当”,并不是道德上的必然,而是我们人类应有的“好”的生活,或者说是能够给民众带来幸福的生活。
先说“民吾同胞”。《发现翼龙》这部书的“野火记忆”一辑,是作者对克拉玛依石油人几十年来创业拓荒史的真实记述;“心灵眺望”一辑,是他对父亲、母亲、朋友的追忆。这其中不乏感人至深的优秀篇章,或者说,这种审美趣味表现了赵钧海对于人生、人性、生命的亲和与珍惜。《回望木井架》记叙了肉孜·阿尤甫非凡的人生,这位维吾尔族石油人是新中国克拉玛依油田最早的创业者,他早在1939年就成为独山子石油开采中的一名钻井工。他亲历了旧中国新疆地区的落后与贫困,见证了盛世才独裁统治的黑暗,也经历了有着维新思想的近代学者、主持新疆财政的藩司王树楠为振兴民族工业所做出的不懈奋斗,并在著名爱国民主人士杜重远的感召之下逐渐走向进步,并参加了三区革命。作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名军官和克拉玛依油田创业时期的钻井专家,他为共和国的石油事业做出了特殊的贡献。在这里,我发现赵钧海对于历史、人生有一种特殊的敏感和深刻的领悟。与大量书写克拉玛依石油业绩的文章不同的是,他的意图不是一味地赞美和歌颂,而是最大限度地“还原历史”。通过冷静、细致的描述,对充满生活质感的历史进行真实记录,人物丰富的内心世界、复杂曲折的成长过程,才是他关注的焦点。因为这其中有大量的“美好”被现实世界忽视或者遗忘。比如肉孜·阿尤甫,有非凡的人生但从不张扬;比如晚清重臣王树楠,八十五岁高龄还在为创建新疆的石油工业鼓呼不歇;又比如长期湮没于史海中的著名爱国人士杜重远;还有那些踩踏式的木制井架;斯塔劳斯阿别钻机;釜式蒸馏装置和小油罐……
这些美好的人与事具有重要的审美和历史价值,但却鲜为人知,甚至于默默无闻。作者在还原历史真相时,还有一种“抱打不平”的正义感。又如获奖作品《发现翼龙》,记述了中国“魏氏准噶尔翼龙”的发现者,中国著名的古生物学家魏景明非凡的一生。可惜这位世界上最早发现早白垩纪翼龙的中国科学家,并为中国古生物科学和新疆的石油勘探做出了杰出贡献的英雄,至今仍然受到社会的漠视和误解,始终过着低调淡泊的普通人生活。作者对魏景明穷经皓首四十多年,锲而不舍地研究新疆的古生物化石的人生经历充满诗意地赞颂和记叙,同样是赵钧海那颗爱美之心的怦然波动。赵钧海还有一个奇特的组构能力,就是将那些生硬的、枯燥的地质概念表述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宛如深入到了地层深处,石油机理之中,没有刻骨的爱,没有深入的研究和探求,绝不会有这样鲜活的灵动和充满象征意味的生命秘语。那大气和细腻交织着,漫溢着,构成了赵钧海独特的美文气场,让人荡气回肠。
《享受回家》、《一个老石油的侧影》、《春伤》、《昨天,在玄冥的精河》等作品,叙写的是亲情、友情。作者对于家的眷念、对亲人的缅怀、都显得情真意切。特别是《享受回家》,记述了作者十二岁时,为了回到160公里以外的家,从第一天早晨到第二天上午,分别在荒无人烟的戈壁之中,通过哭诉和哀求,分别搭乘过三辆大卡车和一辆拖拉机,才辗转到达离家20公里远的戈壁路口,又在荒野中摸黑走了一夜回到家。也许是这一段恐惧、孤独、饥饿、凄凉的二十多小时的童年经历,才让他对温暖、亲情、相爱有了超乎常人的理解和渴求。在失去了父亲的悲痛缅怀中,更寄托了作者对同时失去的正直、坚强、磊落的追忆。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爱的升华和深层意义上的幸福,那个幸福无与伦比。
散文《春伤》是赵钧海散文中的一个另类,我却更愿意把它看成是作者一次创作观念上的突破。在这篇散文中,作者记叙的不再是重要时代的事件或人物,而转向了对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困境的揭示。外号刘白毛的小学同学,是一个小人物,因为年长懂事早,成为作者小学时敬佩的人。刘白毛初中毕业,下农场,在油田上当炊事员,后来因为“男女关系”被下放到更遥远的荒漠中劳动。文章只是回顾了刘白毛的点滴生活片断,但透视出的人生无奈、虚空,还有底层社会的坚韧、真诚、达观,使“我”对自己的生存状态产生质疑,也对自己的猜忌、薄情表达出隐隐的忏悔。可以说,达到这样的艺术思考境地,对长期从事文艺组织领导工作的作者来说,绝非易事。曾经有很长一段时期,新疆的文学创作,大多是在主流意识形态的模式上,强化地域和人物的传奇性,往往将人物置身于严酷的自然环境中,力图表现出他们在与严酷的自然搏斗中粗犷强悍的阳刚精神。这种对表层社会的关注掩蔽了文学的价值意义和对人的终极关怀,这同样是势必走向“伪崇高”的一条偏径。
赵钧海的散文,突破了长期以来依照一种思想观念去塑造人物、剪取生活的“典型化”传统理念,他更加注重的是,生活的原始面貌和原发生态的本质。他对于长期在荒原上的劳动者的人性关怀,他对爱、情感有一种特殊的敏感性,特别是在荒寂空旷中,深深隐匿在石油工人枯燥单调的机械生活中的丰富心理和浪漫诗意。爱、情、苦难、记忆、离愁、生命的浓淡成为他的艺术叙事主体,
再说“物吾与也”。《发现翼龙》这部书的“笔走路上”一辑,是作者近年来在国内外参观游历的观感和思考,集中展示了他对于人类社会创造的文明的“特殊趣味”。
赵钧海艺术涉猎广泛,精通绘画、摄影、音乐,历史,这一批散文写得挥洒自如,文采斐然。这些欧洲旅行的见闻记述,不是浮光掠影的景点介绍,没有洋洋自得的炫耀与卖弄,更没有“文化散文”中虚拟主体式的道统人格。而是怀着学习和体验的心态,对西方文化、人文精神、艺术典章、生活环境做认真的思考与比较。比如《德国,秋天的絮语》中,在马克思故居前,作者将年轻时研读马克思经典著作的心得,与现实中马克思主义学说发展的梳理;《在历史与现实之间》,对古罗马帝国兴衰史的独到审视;《游动的浪漫巴黎》中,对卢浮宫美术经典的鉴赏;甚至对口红、粉饼的感受,对汽车发展的联想,对人兽格斗的思考,都让我感到大开眼界、耳目一新。没有宽阔的境界和深邃的知识底气,要想完成是不可想象的。然而,赵钧海完成了,并且给了我们那么多呈放射状的新鲜的思考。
例如在《游动的浪漫巴黎》中有这样的片断,作者在描述巴黎香水的种类、不同特点、嗅觉感受时写道:“在那博大的香海里,最先透露给你的信息是——前味。那是在你接触香味的一瞬间嗅到的,是一种较为清新的大多以柑橘花香为主的气味,这种气味能刺激你的兴致;稍息片刻,你就会被另一种持久的特殊香味所覆盖所笼罩,或浓郁或美好或和谐,总能表达出你的心境和情感,这香味往往会持续数小时或者更长时间,它就是——中味;再往后,就有雪松、檀香等等芳香树脂和动物香精的味道溢散出来,虽然这种香味不时会忽然失踪,但它的‘余’香总会有一种绕梁三日不绝的神奇,隐隐约约又意味深长。这就是被称做香尾的——后味……我精心选择的迪奥系列——‘非常迪奥’香水,就是一个著名品牌,它是以铃兰香为主调的清新古典名作,具有呈现女性柔美气质的特性,被誉为‘清泉中的花香’,它的前味是现代绿草香、佛手柑;中味是铃兰、紫丁香、茉莉和伊兰;后味是花梨木香、白檀香、灵猫香……”
请原谅我的赘引,这种对生活中美的细腻关注和体验是独到的,有创造性的。同样,在《发现翼龙》中,也显现出作者将科学知识叙事化的能力,笔触涉及了古生物学、地质学及社会、地理等方面的丰富知识。这一切,都构成了赵钧海散文作品的特有魅力。
最后,我还想再摘引《口红粉饼与教堂》中的一段感慨,作为我对赵钧海散文艺术的阅读阐释:“女人们化妆使用的粉饼盒与口红桶,是一对天然的艺术组合……试想,如果没有了女人那柔美靓丽的脸蛋和红润饱满的嘴唇,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啊?这世界如果没有了因漂亮的脸蛋和性感的嘴唇而繁衍出的浪漫爱情故事,那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哟?那一定太平庸了,太乏味了,太混浊不堪了。”
是的,平庸,乏味,混浊不堪,将会随着那些愚昧的时代走向衰亡,而文明与美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