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平乡乡长孟昭德陪着两位蟹商在包房里嚎唱了一阵,见两个酒懵开始搂着小姐不松手,爪 子也专往小姐身上凹凹凸凸处摸,便抽身到外面抽烟,留下方便给酒懵,也含了给嫖客站岗 放哨的意思。太平乡也有歌厅,歌厅里也有小姐,但他从不把客人往那里带。歌厅的老板和 妈咪都认识,一次次地巴结,可他绝不带客人去那里。带了就是同流合污,从粪坑里爬上 来的,身上的泥巴不是屎也是屎,说不清楚。现在讲异地做官,当官的讲异地潇洒,有客人 他往别的乡镇带。出点儿山高水低,自有那里的土地佬摆平息事;他的一亩三分地让给那些 土地佬来耍来闹,彼此都方便。这里的奥妙连恒禄竞二(日本电影《追捕》里的傻子)都 明白。
乡政府前开辟出一块地,做蟹子的交易市场。每年一到这时节。河蟹市场就热闹起来。太平 乡的领地呈一条狭长地带,一条公路横贯东西,二十来个村屯都蔓上结瓜似的布在公路两侧 。想到这里收购蟹子的,不经公路别想出去。乡里派人在两头路口设卡验票。所谓"票", 就是完成交易税的单子,百分之二。一乡只要在稻田里养蟹万亩,一亩按平均百斤计算,想 一想,乡里仅此一项,便可有多少收入?等于两万斤的蟹款落到了乡财政的账上。蟹商们都 不情愿交这笔交易税,便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想绕路逃脱出去,在水乡难,沟渠交错,路 只一条,再往南就是茫茫芦苇荡,除非长了翅膀。这样一来,便显出了一乡之长的权势,只要 孟昭德有暗示,那些路卡上的工作人员总得不看僧面看佛面,枪口抬高一寸,车上的蟹子有 一万说五千,绿旗一摆也就放行了。当然,蟹商们也不糊涂,落下的肥肉知者共享,给一乡 之长的回扣是依例而行的。于是,便吃,便喝,便唱,便潇洒,便意思意思。
孟昭德坐在歌厅门厅里连吸了两颗烟,见坐在总台的服务小姐起身送一伙新客人去包房了, 正琢磨着要不要也回包房去,就见大门开处,走进一黑脸一白脸两个人来。白脸身着夹克衫 ,戴着眼镜,样子挺斯文。黑脸的却是一身检察官的装束,脸板得冷峻。孟昭德暗吃一惊, 急起身想返包房。没想那白脸一伸手,拦住他:
"你是太平乡乡长孟昭德吧?"
孟昭德慌慌地点头:"对,我是孟昭德。同志,你认识我?"
白脸从夹克衫内兜里摸出工作证,打开,送到他面前晃了晃。门厅里的彩灯很迷离,哪里看 得清楚。
"我是市纪检委的。这位同志是市检察院的。我们找你调查核查一些问题,请跟我们走吧。 "
孟昭德只觉有股凉气从尾骨处顺着脊柱刷地直冲头顶,脑门上的冷汗立时下来了,手脚也跟 着发麻。"我、我……我没什么事呀。"
白脸说:"有没有问题,我们另找地方说。"
"我、我正陪客人……我总得跟他们打声招呼。"
"从现在起,没有我们的同意,你不许再和任何人接触。"
"我把账结、结了再走……"
白脸哼一声:"就我们所知,你今晚的客人是倒卖蟹子的商贩,这种吃吃玩玩的花销,他们 总不会让你当乡长的结账吧?"
孟昭德傻眼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人家是追着自己屁股来的,人家什么都清楚。他们要 找我调查核实什么?那一瞬间,他想到了县委里的那些弟兄。这样的事,县委不会不知道, 哥们儿一回,为什么连个风都没给自己透?手机一直开着呀。
孟昭德还想往包房走:"我、我去把手提包取来……"
白脸说:"我再跟你说一遍,没有我们的同意,从现在起,你不许再和任何人接触。你的包 丢不了。"
黑脸的检察官终于说话了:"要不要我也提醒你一句,我们在执行公务,你必须老老实实配 合。我们不愿意使用强制性手段,你也不希望那样吧?"
好像在呼应这句警告,房门外站着一个高大威猛的年轻人,把房门往里一推,胳臂便没再 松开,身子却一直背对着他。那扇房门似乎在无声地命令,走,马上跟我们走!
孟昭德只好走向房门,检察官在后,年轻人在前,正好形成一前一后的押解势态。他听到身 后有总台的服务小姐惊慌地问,你找谁?白脸说,这位客人有急事,马上走,我去取他的提 包。乡街上的路灯很昏暗,只看到二十米外的树荫下停着一辆面包车。走到近前,才看到车 顶上方熄着的警灯,还有车身上的检察院三个字,年轻人开了车门,黑脸的检察官说了声" 坐二排",孟昭德便听话地坐在二排靠窗的位置,紧跟其后的黑脸坐在他旁边。这一来,前 后各有一排空座,旁边有人紧挨,一切企图逃窜的可能便通通封死了。
白脸抓着他的包很快跟进来,坐在他身后三排,却不把包交给他,而是哗啦啦将车内所有的 窗帘都拉严实了。窗帘是黑丝绒的,很密实,看不到外面,外面也一定看不到里面。白脸做 完这一切,吩咐坐到司机座上的年轻人:
"开车。"
汽车很快上了颠颠簸簸的乡路。孟昭德听到了身后拉拉锁的声音,然后便是白脸愈发不客气 的命令:
"把手机交出来。"
孟昭德问:"你们……到底要找我做啥?"
白脸说:"我现在正式向你宣布市纪检委的决定,你被"双规"了。双规的意思就不用我再 多解释了吧?在规定的时间内,在规定的地点,你要老老实实交待自己违犯党纪国法的问题 ,同时检举揭发你所知道的有关人的问题。在此期间,你的一切通讯工具必须上缴。"
孟昭德的心抖颤起来,双规,那是拘捕法办的前奏,组织上没掌握确凿的证据,是不会轻易 对哪个干部实行双规的。凡被双规的人,也十有八九被判了徒刑,极少侥幸的,也落个"双 开"。既端着这个饭碗,要是被开除出党,开除公职,那往后还有什么奔头呢?
孟昭德哆哆嗦嗦地摘下了挂在裤腰上的手机,仍心有不甘地说:"我、我跟县里汇报一声行 吗?"
"我们已经通知了县委。"
"乡里还有一大摊子工作呢……"
"县里自会安排,你不用操心了。"
"我总、总得跟家里说一声……"
"你家里会知道。"
孟昭德只好把手机交到白脸的手上。
"还有呼机什么的吗?"
"没了。"
孟昭德听到手机低低笛叫了一声,像是无奈的叹息。他知道,白脸已把手机关闭了。
孟昭德瞪大了眼睛,努力想从前窗看到公路上的路标和两侧店铺的牌匾,以此判断要将他送 到哪里。可汽车专在僻静的乡路上行驶,就像一只小船颠簸在黑夜里的大海上,他忍不住了 ,又问:
"你们这是要把我送到哪里?"
白脸说:"不该问的别问。到地方你自然就知道了。"
汽车驶出水乡,经过平原,又盘绕进一处山区。两个小时后,总算在一片灯光明亮处停下来 。孟昭德在严密的监押下走出车门,红亮的霓虹灯告诉他这里是盘龙温泉宾馆。孟昭德想了 想,这是邻市的郊区,以前虽没来过,但有耳闻,眼下讲异地办案,防的是走风露信,他的 心越发紧上来,人家是把自己当成重案要犯了。
年轻人前面带路,白脸黑脸紧贴左右,进了大门,穿过厅堂,跨进电梯,直接升至六楼。电 梯显示,六楼已是楼顶。一路无人询问,进门时年轻人也只是跟侍应生点了点头,看来人家 已在这里住熟了,进的房间是六楼东侧的顶头,601,套间。里面一张双人床,还有写字的 桌椅,与卫生间直接相通;外间是客厅,两小一大几只真皮沙发,中间横着大理石铺面的茶 几,对面是电视。孟昭德关心的是屋里的电话,但东看看,西看看,没有,只是里间床头柜 上扔着一根电话线头。
人家准备得很充分,进了这里,就等于进了高级牢房。
白脸说:"你住里间。今天晚了,你先休息,明天找你谈话。夜里睡不着,你可以先写交代 材料,纸和笔都给你准备好了,我强调一点,双规期间,你不许擅自走出这个房间一步,有 什么事跟我们请示,外间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听明白了吗?"
孟昭德点头:"明白了。可我……除了多吃点儿喝点儿,真、真没啥可交代的呀……"
白脸冷笑:"有没有需要交代的,你心里比我们清楚。没有足够的证据,组织上也不对你采 取双规措施。这是组织上给你的最后机会,希望你能珍惜,争取从宽处理。如果一定要等到 检察院批捕令下来,哼,就不会对你这样客气了吧。"
孟昭德又点头:"我明白,明白。我一定争取从宽处理。"
黑脸说:"把你身上的东西都交出来,什么也不要留。"
孟昭德摊开两手:"我没啥啦。"
黑脸说:"是不是非得让我们搜身?"
孟昭德便自己动手,把身上所有衣袋都翻出来,一叠票子,还有一串钥匙,链上带着多功能 的瑞士水果刀,衣袋底还吧嗒一声掉下一颗蓝莹莹的菱型药片。年轻人弯腰拣起来,好奇地 问:
"这是什么?"
孟昭德扭捏着不答。
黑脸喝问:"问你呢。"
孟昭德只好说:"是……药。"
黑脸说:"我还不知道是药,什么药?"
"伟哥……"
黑脸冷笑一声,又说:"手表。"
孟昭德便又把腕上的瑞士进口表撸下来。表是一个蟹商送的,还附了发票,说留着保修,值 两万多呢。
黑脸把那几样东西都抓进手里,说:"东西暂由我们保管,你想自己的事吧。"
这一夜,孟昭德岂能再安然入睡,躺在宽阔松软的席梦思床上,只觉脑袋不断膨胀,两耳嗡 嗡作响,血压明显上来了,套间的门掩着,听那边的电视一直在响,客厅里有人值班,看电 视 熬长夜,也不知是三个人中的谁。又是在六楼之顶,想逃跑是不可能的。心里乱上一阵,便 开始往实质问题上想,是哪儿出了毛病呢?是谁举报的呢?既是双规,必有因由,他们抓住 了什么把柄呢?在宣布双规的同时,他们是不是已去办公室和家里抄过了呢?
这一想,脑门上不由又渗出一层冷汗。办公室的文件柜里有十万元钱,家里储蓄折和现金也 不下百十万,事先从没料到会有这一步,真要被他们抄去,就一定要问收入来源,说不清楚 的统统都要被没收充公。眼下当急之事是要编派出进钱的因由,那不光是没不没收的事,说 不清的便是受贿贪污的罪证。自己生病住院,老爹死时办丧礼,下边人随礼,都可算人情往 来灰色收入,但那打了滚儿翻个番往高数上说,充其量也就是三五十万。一个虮子大的小乡 官,谁肯送那么大的人情?说多了又谁信呢?剩下的那一半该怎么说?既被带到这里,正如 人家所言,不可能盲人骑瞎马,自己说什么人家信什么,自己不说的人家便一无所知。那自 己说什么呢?一点儿不说,必被视为抗拒,难以过关;竹筒倒豆子,那又是傻逼所为,自己 往大牢深处钻。那就避开重的说轻的,躲开大的说小的,只说受贿不说贪污,比如把谁谁谁 调入乡机关收了两万,提拔谁谁谁当了河蟹交易市场主任收了三万,安置谁谁谁到乡中学当 老师收了一万,为哪个蟹商免税放行收了两万……这个数必须控制在十万以内,超过这个数 ,就要被判刑。看来,眼下最好的结局是被没收一部分受贿款,然后"双开"了事,咬死牙 关不能讲的是建乡政府办公大楼吃的回扣,还有建河蟹交易市场征用土地时偷吞下的那一块 ,那两笔就是五六十万。只要不进监狱,"双开"便"双开",这辈子总算没亏,落到手里 的还有几十万呢,这个破乡长即使干到退休,才能挣多少工资?有那几十万,日后去当蟹贩 子,也算有了本钱,就是啥也不做,在家坐吃等死享清福,加上利息也够活了……哦,对了 ,县里的吕书记雇蟹农养蟹,本该交九千元钱特产税,自己也让税务所以扶贫的借口免了, 那钱也暂放在自己手里,这里虽说不堂皇,但总可以让那些人少没收万来元钱,以前可以不 把万把块钱当钱,从现在起就要分是分毛是毛寸土必争了,那不光涉及没收数额,还事关量 刑呢。既已落水,抓根稻草也给命一分希望啊……
时已过夜,没有表不知时间,只听宾馆后面传来隐隐的公鸡打鸣声。那必是后厨备的,这些 不知死活的东西呀,明天就要挨上一刀了,还没心没肺的扯着嗓子报晓呢。
外间门响,听白脸的说话声,你去睡一会儿吧,快天亮了。黑脸说,你先去抱条毛毯来,后 半夜冷。白脸说,放着现成的空调你不用?黑脸说,摆弄了一阵,没整明白。白脸说,活该 挨冻,快去睡吧,天亮还审案呢。接着便听脚步声,又听门响,看来他们另开了一间房,就 在对面。妈的,眼下的事也是怪,还整出个双规。双规就双规呗,还专把人往让人难找难寻 的高级宾馆里整。若不是交代问题,跑到这儿来休息一些日子,肥吃肥喝供着,又有温泉泡 着,或许能养出一身白膘呢……
妈的,该死该活吊朝上,也该睡上一觉了。人家是三打一,车轮大战,明天清清醒醒地审自 己,自己若迷糊颠倒的顺嘴胡说乱了分寸,可就要坏大事了。孟昭德闭上了眼睛。
二
早点是宾馆服务员送上来的,但也只送到套房门口,就被那个年轻人接了过去,再送进里屋 来。年轻人只把餐盘往长条桌上一放,退了出去,什么也没说。早餐很简单,一杯牛奶,两 片夹了果酱的面包,还有一个鸡蛋和一小碟咸菜。虽说肚里有火不觉饥饿,但孟昭德还是把 能吃的都吃下去,能喝的喝了个精光,连咸菜丝都收拾个溜干净。不能不吃啊,这既是保住 身体不垮的物质需要,也是打胜心理战的精神需要,要让他们看出我心里无鬼,坦然,一无 所惧。如果先整出个不吃不喝屁滚尿流的样儿,人家还不乘势痛打落水狗?那亏可就要吃大 了。
年轻人把盘子收下去,白脸黑脸坐进来。黑脸铺开纸笔做记录,旁边还放了一台半块砖大的 录音机。问话的主要是白脸。
"这一宿都想的差不多了吧?"
"也没啥可想的,就那点屁事呗。"
"都什么事?先自己说。你现在如实坦白,我们还可按宽大处理,如果再错过这个机会,后 果你自己想。组织上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我们不想一棍子就把一个干部打死。政策你都懂 ,就不要我再多说了吧。"
"我懂。党的政策伟大正确,我由衷拥护,也从心里感谢。但我更要实事求是,有啥说啥, 也不能为了宽大处理,就顺嘴胡说,故意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那反而给组织上找麻烦了, 是吧?"
"谁说让你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了?谁又让你给组织上找麻烦了?你这态度不对头吧。就按 你的话,实事求是,先交代你的问题。"
"我在乡里当过几年副乡长,协助主要领导抓农业和淡水养殖,又当了近三年的乡长。应该 说,这几年乡里的变化挺大,由过去的单一水田,发展到现下农业和养殖业并举,稻田养蟹 、养鱼已形成一定规模,加上蟹子交易市场的建立,使我们乡的财政收入和乡民的生活水 平都有了相当大的提高……"
"我们不是来听你评功摆好。这些变化,有目共睹,是党的改革开放政策好,是乡党委乡 政府集体领导的结果。请你不要再绕,交代你自己的问题。"
"我不是为自己评功摆好。可这些年,我连踢带打,连滚带爬,没有功劳总还有苦劳吧?当 然,我没有焦裕禄、孔繁森高尚,无私奉献,我世界观改造得不彻底,有私心,特别是在市 场经济条件下,抗不住金钱的诱惑,缺点毛病还是有一些的。比如,在应酬交往过程中海吃 豪喝,还陪客人去了一些不该去的地方。像昨天晚上那种地方,我就不该去。无论怎么说, 那也给我们党的形象抹了灰……"
"哼,仅仅是这些问题,我们也不会把你请到这个地方来,采取双规措施吧?"
"深刻检查严格要求,有些躲避不开、推脱不掉的人情往来,因为我是掌握一定权力的基层 领导,也就成了灰色收入的直接受益者……"
"都有些什么灰色收入?具体说。"
孟昭德踌躇了一会儿,便按既定方针办,把昨天夜里想好的几笔收入说了出来,除了老爹死 时和自己住院那两笔,交代的数目则控制在十万。自己办公室里有十万,这十万要和那十万 对 上牙,不能有出入,日后交赃,也只是这十万。至于老爹和生病那两笔,说了也只为争取 个好态度,不怕,按自己所知各地贪官落马后的处理结果,那种钱官方不没收,即使收,也 可用有来有去礼尚往来的借口化多为少直至为零。
黑脸忍不住了,停下笔,问:"这几笔钱你花掉了吗?"
白脸意味深长地看了黑脸一眼,黑脸便低下头继续做记录。白脸接着问:
"那这几笔钱你怎么做的处理?"
"我放在办公室了。"
"为什么没拿回家里?"
"我知道这笔钱来路不正,花赃钱喝大酒,早晚是病,就没敢往家拿。再说,我家那口子 天生胆小,承不住事,我一家伙拿回去这多钱,必要问来路,我撒谎她不信,如实说吧,就 是不把她吓个半死,也必是天天夜里睡不好觉。我几次打算,把这几笔钱交到乡里或交到县 里去,又怕别人说我是沽名钓誉假正经,甚至有人还会说我交出一个十万,不定手里还昧下 多少个十万呢。眼下人心难测,好人难做呀。"
白脸冷笑一声:"难做不难做,你最终不还是把钱贪下了吗?"
孟昭德故作委屈状,说:"领导这样说,也是让我有口难辩。其实,我早有把这笔钱变个法 儿妥善交出去的打算,既不让谁说咸道淡,又不显山露水。明年开春,乡里计划建个养老院 ,我都拿准主意了,到时把这钱交到哪个个人关系比较好的养蟹大户手上,然后再让他以个 人名义捐赠出来。这样一来,一天云也就散了。"这是他昨夜临睡前想好的借口,既已落 水,就要想尽一切办法把自己洗涮干净。
黑脸忍不住,又插话:"你挺雷锋啊?鬼信!"
孟昭德挤了两下眼睛,想把眼泪挤下来,但泪腺终没听他的摆布:"两位领导信也好,不信 也好,钱既在我的柜子里,我就说啥也没用了。我住进了这种地方,还有什么资格说学雷锋 ?我那样做,只求个心理平衡罢了。"
白脸问:"你办公室柜子里,眼下究竟有多少钱?"
"十万。哦,还有些零的,三千五千吧,那是我的日常零用钱,叫不太准。"
"你说准了。"
"十万整的,一万一扎,十扎,这肯定没错,是装在一个牛皮纸大封筒里,封口我还用钉书 器钉了,是放在铁皮文件柜里。那零的三五千,是放在办公桌的中间抽屉里。除了这两笔, 再多出一张票子,组织上给什么处分我都没怨言。"
白脸从黑脸面前拿过记录纸,看了看,又捏着指头算了算,目光再度锥子般尖锐起来:
"你的态度还是没老实吧?你交代受贿的这几笔共是九万,可你柜子里是十万,多出的这一 万是怎么回事?"
孟昭德心里激灵一下子,他没想到只谈了这一次话,白脸就会这般精细地核算,由此,孟昭 德又心中暗喜,如此问话,是不是可以做这样猜测:一、他们对自己的贪污受贿的底数未必 了解得很清楚。在已交代的这几笔中,也许有他们已经知道的,有的则是自己沉不住气,被 人家诈了出去。如果真是这样,自己更要铁嘴钢牙,一口咬住,再多一个子儿也不能往外说 ,动大刑也不能说,十万便是自己最后的防线了。
孟昭德做出哭叽叽的样子,说:"那一万,不是我的,也不是贪污受贿的钱,我不说行不行 ?"
白脸说:"我们在跟你谈买卖啊?不管是谁的,老实交代!"
"那是县里一位领导的,我还没来得及退给他。"
"县里的谁?"
"吕国清吕书记。"
"他的钱怎么放在你手里?"
"是这样,吕书记开春时雇了我们乡一个蟹农养了六亩蟹子,入秋后把蟹子卖了,得了几万 元钱。可养蟹要交特产税,一亩一千五,六亩九千,我就把这笔钱留了出来,准备替那位蟹 农交,也可以说是替吕书记交。"
"为什么没交?"
"我做了两手准备,非交不可呢,就交;我跟乡税务所的同志做工作,说那位蟹家是 扶贫对象,家里死了老婆,欠了医院好几万,请求减免,税务所就答应了。所以说,那一万 是吕书记的,不是我的。"
"你口口声声特产税是九千,这又变成了一万,怎么解释?"
"我、我……我这人不是有毛病嘛,想往上巴结巴结,溜溜须,怕九千元钱拿给人家不好看 ,哪如没开封的一扎钱甩给人家有力度,我……就从自己腰包里添进去一千。"
"假借扶贫之名,偷逃国家税收,这个问题性质更严重,你不懂?"
"懂,懂,我错了。但这个错是我犯下的,跟吕书记无关,他不知道情况。"
"他知不知道情况,等我们进一步调查核实后再说。但不管怎么说,这笔钱,是一定要没收 的。"
"应该没收,应该。"
白脸翻腕看表,快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就说上午的谈话到此结束,又把黑脸的记录拿过来, 还掏出一盒印泥,让孟昭德在记录上写下"谈话情况属实"的字样,又在上面按手印,每页 都按,勾勾画画有改动的地方也按。孟昭德在写"情况属实"前把记录又看了一遍,上面的 错别字不少,有些地方话记得狗屁不通,他一一点出来,黑脸都改了。那么一改,再在改的 地方按手印,就把记录纸按得红呼呼的一片,很不成个样子。孟昭德心里想,看来上边也没 把自己这个沙拉密(小人物、小东西)怎么当回事,所以才派来这么个二百五的办案人员, 文化水平审讯水平都不高,连记录都不会,眼见是个白吃饱的货。这么一想,心里反倒踏实 了不少,不定是哪个东西犯了事,拐带出了自己。人家既是玩的搂草打兔子挂角一将,自己 又何苦把自己吓得半死呢。
按完手印,白脸说午后你自己写交代材料,明天上午接着找你谈话。孟昭德说,我不都如实 交代完了吗?你们也都作了记录,我还写什么?白脸阴着脸说,我们记是我们记的,你写是 你写的,都需要,少废话。除了你已交代的,还有什么你没交代的,一并写下来。孟昭德 说,哪还有别的什么,我是竹筒倒豆子,哗啦啦,都说了。黑脸喝道,你还有没有别的什么 ,你自个儿知道,我们也知道。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非得见了棺材才落泪。这一呵斥,又 叫孟昭德有些发懵,他们是不是还真的掌握了些什么呢?
午后加夜晚,孟昭德关在里屋写材料,外间仍是三个人轮流值班。饭菜也仍由年轻人送进来 ,不许他迈出套间半步,晚饭后,孟昭德胃有点儿不舒服,这本来是他多年来的老毛病,一 着急上火,饭后心口窝就堵堵的。孟昭德借题发挥,捂着心口说疼得受不了,要求去医院或 找个医生来看看,想借此试探一下办案人员的态度,没想几个人都很坚决,也很强硬,坚决 不允。白脸问,你以前有没有过这种毛病?孟昭德说有,我不是装的。白脸说,你以前犯病 时吃什么药?说出来,我们马上去给你买,别的,甭想!孟昭德只好说了几样药,那年轻人 便出去买了!
第三天早餐后,谈话继续,还是前一天的格局,黑脸记录,白脸主问,只是谈话的内容有所 变化,收礼受贿的事一字不问,而是直接逼向河蟹交易市场和乡政府办公大楼,问孟昭德在 主持这两项工程时,都做了哪些贪赃枉法的事?孟昭德心里发毛,知道这才是案子的要害, 一言不慎,必进牢狱,便一再咬牙跺脚狠发毒誓,说两个工程有账可查,你们把我撕巴碎了 喂蟹子喂王八我都没二话。我这人虽没有那么高的做人品格,但做事给自己早划了一道死杠 ,别人主动给的我可接收,但绝不主动伸手捞取不义之财;跟女人的关系,则是可以有婚外 恋情 ,也可能跟歌厅小姐搂搂抱抱,但绝不嫖娼。黑脸说,你不嫖娼身上带着伟哥干什么?孟昭 德反驳说,那我身上还带着手机呢,就说我和拉登有联系呀?黑脸被问了个倒憋气,无话应 答 。白脸摆摆手,说你嫖不嫖娼,我们还不稀罕问。接着迂回盘绕,左追右突,用尽一切招法 ,句句往要害上逼问。孟昭德是不管有千般妙计,我守一定之规,绝不退守半步。
白耗了半天工夫,午后又是停谈,又是让他自己写。孟昭德提出是否可跟家里乡里通个电话 ,报报平安就行,"我都出来两天了。"白脸说,家里乡里我们都早有安排,你要想快点回 去,眼下只有一条路,老实交代。孟昭德便装出怒不可遏的样子喊,我还怎么老实,我有的 我都说了,没有的你们还非逼我胡说啊!我不跟你们耗了,你们把我送法庭上去吧,我要找 说理的地方!黑脸抓起桌上的茶杯,"砰"地一声墩下去,也吼,你凶什么凶!有送你去法 院的时候!那"砰"地一墩,孟昭德放在旁边的手躲闪不及,正砸在手背上,手背登时便青 紫上来。那白脸急对黑脸瞪眼睛,说有话好好说,你激动什么?黑脸便不吭声了。白脸又转 身安慰孟昭德,说不要紧吧?快揉揉。他这人,就是性子急,心里巴不得你三言两语的就把 事情就清楚,还回去当你的乡长呢。孟昭德知道这两人唱双簧,在演戏,白脸的扮曹操,黑 脸的唱张飞,不用化装转换角色了。那一砸是故意的,变相用刑,却又让你说不出什么。人 家现在是三对一,自己又处在被审的下风,再闹得僵起来,不定又整出什么恶狠手段对付自 己,好汉不吃眼前亏,认了吧,装熊吧,平安出去才是人生的大胜利呢……
三
第四天上午,还是谈话,午后也不让写材料了,蘑菇战,接着谈,连轴转。这一谈又谈到将 近傍晚,窗外的天色已暗下来了,谈的连黑脸都不耐烦了,嘟哝说,坐了一天了,腰酸腿乏 的,歇歇吧。白脸说,歇歇就歇歇,都伸伸腰,等吃完晚饭再说。两人说着就退到外间去了,还掩上门,留孟昭德一个在屋里。
孟昭德仰面躺到席梦思床上去,成大字型伸展胳膊腿儿,自己都觉各处关节在咯咯吧吧地响 。突然,他听到外间有说话声,细听听,是在打电话。孟昭德怔怔神,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光着脚凑到门边去。门留了一道缝,外间的声音清晰可闻。
"张书记吗?该下班了吧?……不辛苦不辛苦,执行任务嘛,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都这样, 习惯了……不太顺利……是,政策攻心,必要的时候可以出示一下证据……对,带来了,我 们还是要争取让他主动交代……我们要请示的是,他已交代的几次收受贿赂,以及违纪违法 的收入共十万,据他自己说,也早有交公或捐助公共福利事业的打算,所以一直存放在他的 办公室里。我们的想法,是不是现在就让他交上来,仍可算作他的主动坦白主动退赃。不然 ,只怕夜长梦多,又是放在他的办公室里,真要出啥意外,就不好了……好,马上办,我们 会注意政策,放心吧,赃款到手后我马上向您报告……"
这个意外得来的信息让孟昭德的心一紧,又一松,紧的是,他们还在盯着两个工程的事,而 且 手里还握着证据。什么证据呢?那个证据亮出来,自己是否还有耍赖打滑的余地呢?松的是 ,那个十万,自打住进这里来,自己就没想再留,他们能认可是主动退赃,已是最佳结果 。而且以此推断,他们既没抄办公室,可能也没对自己家里动手。这就好,自己已是三天 三夜没回家了,老婆不是傻透腔的人,她总会有"时令不好风雨来得骤"的感觉,三天的时 间,把家里那些要命的东西转移出去,还不绰绰有余吗?只要日后他们在自己家里一无所 获抄不出什么东西,就不怕,什么都不怕了……
这顿晚饭送来的比前两天晚了些,因觉心里多少有了些底数,也觉吃得比往日有些滋味。餐 盘撤下去后,外间却一直迟迟没动静。孟昭德想,要去取款,最好连夜,不然明天,光天化 日的,众目睽睽之下,又被人押解着,该怎么对乡政府的人解释呢?这张脸又往哪儿放呢。 转而又想,办公室的钥匙就在他们的手里,是不是他们不通过自己,已经派人去取了呢?可 这些话,没法问,也没法催,笼中的鸟,滩上的鱼,任人摆布吧。
在焦虑中等待,在焦虑中猜度,直到夜深上来,白脸和黑脸才推门进来。有些变化的是,黑 脸已换了便装,是一身西服。白脸开门见山地说:
"经请示,市纪检委领导要求你尽快把那十万元赃款交上来,并同意,可按你主动退赃处理 。你的意见,什么时候取款合适?"
孟昭德心里早有主意,脸面上却仍绷着,他也猜到两人这种时候进来问,也必与自己不谋而 合:
"我还有这种自由吗?我现在是磨道的驴,听喝。"
白脸说:"那好,你穿好衣服,马上出发。"
孟昭德说:"我没有办公室的钥匙。"
黑脸从裤兜里掏出那串钥匙,在手上掂了掂,"这个没错吧?"又放回裤兜去。
孟昭德在三个人的押解下,下了宾馆的楼,出门厅大门时,白脸对侍应生说,"我们回来要 晚些。"侍应生点头,"知道了。请各位先生走好。"
停候在门前的是一辆紫红色的桑塔纳出租车。孟昭德疑惑地望了白脸一眼,白脸读懂了他的 眼神,淡淡一笑,说:
"你想坐警车,我马上调警车过来。"说着,已从腰间摘下了手机。
孟昭德心里骂了一声,打开车后门,钻进去。白脸黑脸则分别从两侧坐进,正好又把他夹在 中间。年轻人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那个位置是秘书兼保镖。天地生众人,人各有其位。年 轻人坐下时,撩了撩后衣摆,孟昭德注意到年轻人后腰间配着手枪,心里不由自主地抖颤了 一下。
汽车疾行,一路无话。
将近两个小时后,出租车停在乡政府大门外一处树影里,夜空里浮云遮星,天地间愈显昏暗 。孟昭德下了车,在三人的裹挟下,去摇铁栅门。哗啦啦,哗啦啦。门卫师傅披着大衣,握 着手电,嘟嘟嚷嚷满不情愿地出来,及至电筒的光圈晃到了孟昭德的脸上,便惊了,忙用钥 匙开门。
"哎哟哟,是孟乡长啊!几天不见乡长来,上上下下的都急得火上房啦。今儿是王乡长值班 ,早睡下了,我这就去叫醒他。"
孟昭德说:"我还有事,马上就走,不要惊动他。"往院里走了几步,又回头叮嘱,"我 今晚回来的事,你知道拉倒,不要跟任何人说。有事我会直接跟他们电话联系。"
门卫师傅忙点头:"行,不说,不说,我谁也不说。"
四人进了办公楼,孟昭德有意放轻了脚步,他注意到,那三人也都把脚步放轻了,这正合他 的意。到了自己办公室门前,黑脸将钥匙交给他,年轻人退后一步,显然是留在门外警戒。 门打开,灯按亮,昔日熟悉的一切骤然复现在眼前,孟昭德心里陡地生出一种很复杂的感觉 。这里的一切还属于我吗?我还会回到这里发号施令吗?他把目光落到写字台上那只红得耀 眼的电话机上,我要求跟家里说几句话,哪怕只一句,他们会允许吗?白脸似看透了他的心 思,跨前一步,一只手便落在电话机上,低声命令:
"不要磨叽,抓紧。"
孟昭德打开铁皮文件柜,将那沉甸甸的牛皮纸封筒拿出来,交到紧跟在他身旁的黑脸手上, 黑脸三下两下撕扯开,看了看,冲白脸点点头,便从衣袋里摸出一只尼龙绸布袋,把钱装进 去,问:
"还有吧?"
孟昭德说:"抽屉里三五千,是我个人的零用钱。"
黑脸说:"那也交出来!"
孟昭德扭脸去看白脸。白脸说:
"带就带上吧。我们先替你保管,不上缴,等案子完结,连同其他物品,我们自会给你个清 清楚楚的交待。"
孟昭德只得打开抽屉,把装零钱的信封也交出来。那一刻,他有些后悔,当初交代时,要是 这零用钱的事闭口不提,也就不会让人家赶尽杀绝整得这般颗粒不剩了。想到此,他吭吭哧 哧地问:
"可不可以……给我打个……收条?"
白脸说:"明天上午市反贪局来人取款,一并把正式手续办给你。"
"我是说……这个信封里的……"
"你点点,是多少,自己写在信封上,然后封好。
我们办案经费再困难,也不会动用这种钱。退给你时一分不会少,放心吧。"
孟昭德便点钱,是四千八百元,在信封上注好,
仔细封糊,交出去。然后熄灯,关门,下 楼,出大门,钻进汽车,回宾馆。疾行数百里,仍是一路无话。
四
这一夜孟昭德睡得很安稳,也很香甜,许是夜里长途乘车颠簸,太累了,或者是那笔赃款交 出去,便觉堵在心口的一块石头落了实处。一觉醒来,回味梦境,似乎刚刚训斥完哪个副乡 长 ,为什么事训斥的又是什么话都记不清楚了,只觉很酣畅,狗血喷头,痛快淋漓,那个副乡 长还一再点头赔笑认错。那种感觉犹如屎堵腚门,轰轰隆隆排泄出去,便一身轻松。这种感 觉一闪,便觉下腹正胀,果然内急,急急起身跑进卫生间,坐在马桶上,切身感受一回那种 畅快轻松的感觉。从卫生间出来,拉开窗帘,才知太阳已升起老高,耀晃得满屋明亮,侧耳 听听外间,了无声息,极安静。原来那几个人昨夜也跑累了,正睡着,还没醒呢,按说, 市反贪局的人今天上午要来人取款,差不多也该到了,难道他们只知睡大觉,忘了吗?孟昭 德便刷牙洗脸,等年轻人把早点送进来。昨夜折腾,两腹空空,真饿,肚子已在咕咕地叫, 像窝了一只没多大精神头的老蛤蟆。可足足等了两三个时辰,故意重重地咳了几声,又故意 把卫生间的门关得咣咣响,可外屋还是太平间似的连个回应都没有。
孟昭德再也忍不住,便拉开房门,先小心翼翼地只把脑袋探出去,才知外间根本没有值班的 人。他放开胆子,几天来总算擅自越出了"雷池"一步,东张张,西望望,见茶几上放着自 己的那只手提皮包,皮包上还放着两张百元的票子,用自己的那串钥匙压着,用手动了动, 有什么小东西啪哒一声掉在地上,低头找,才知是手机里的那个卡。没这个卡,手机便是废 铁疙瘩一个。看来人并没走远,刚才还坐在这里摆弄这些东西。是去吃饭了吗,还是去了卫 生间?他们就不怕我借这机会溜掉?哼,你们既玩忽职守,也就别怪我不守规矩了!
这回孟昭德是坐在外间沙发上等,等了一会儿,觉得没趣,又斗胆用遥控器将电视打开,搜 寻 了一阵台,最后锁定在《米老鼠和唐老鸭》上。那只机灵狡猾的小老鼠正耍戏那只傻乎乎笨 嗬嗬的大黄狗普鲁脱,一忽儿把普鲁脱逗进泥潭里,一忽儿又用门夹住了普鲁脱的尾巴。小 老鼠还趁机薅大黄狗的胡子,那胡须呈弹簧状,拉长了,缩回去,再拉长了,再缩回去。如 是三番,气得被夹住尾巴的普鲁脱汪汪乱叫,只是奈何小老鼠不得,好生有趣。
可有趣顶不了抗饥,又等了有两个时辰,肚子里的老蛤蟆越发叫得频繁欢畅。孟昭德把电视 机的声响弄大些,再大些,嗡嗡的都震得有些闹心了,半幢楼都听得到,可外面还是无人回 应。孟昭德再斗胆,这次是走出了套间的门,走廊里静静的,只是停着一辆放卫生用品的手 推车,不知服务员正在哪间客房清理。孟昭德去按对面客房的门铃,没响,门铃不响的可能 只有两个,一是坏了,二是房间里根本没人,断了电源。笃笃笃,敲门,里面静如空谷,无 人应声。
孟昭德发了一下呆,突然生出一种不祥的感觉。他转身往电梯跑,下到一楼,出电梯直奔总 台,问:
"我是601房间的客人。请问,我们一起的602客人哪儿去了?"
总台小姐答:"602已经撤房了呀。601也结算完了,您可以在午间十二点前退房。他们没跟 您说吗?"
"我是问,他们人呢?"
"天亮前就走了,走得挺急。"
"去了哪儿?"
"对不起,这我可不知道了。"
孟昭德气急败坏,冲回套房。手提包在,手提包里的一应证件都在,办公室的钥匙也在,可 十万元钱没了,装在信封里的四千八百元钱也没了,值两万多元钱的手表没了,手机取下他 们没用的卡,也没了,甚至连钥匙链上的瑞士水果刀都没了。他们留下这些东西,是让我还 回去当乡长,他们留下卡是让我再买手机配上,他们留下二百元钱是打发我回家去的路费。 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这是一起经过周密谋划的骗局!这是一个胆大妄为的诈骗团伙!可 我是什么?哑巴叫驴操去了,有苦说不出。我能报案吗?怎么报案?我亲笔所写的交代材料 和签了字按了手印的审讯笔录都在人家手里。想想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也不是一无可疑之处 ,我怎么就一丁点儿没生出警觉?特别是一早醒来,我还坐在这里傻等,瘪着肚皮直等到近 了响午,我真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逼,超级大、傻、逼!
孟昭德彻底傻眼了,坐在那里,只觉脑袋涨得比那种载人升空的热气球还大,眼前一片空茫 茫,万点金光乱闪。电视仍大开着,米老鼠正对着镜头哈哈大笑。那三个王八蛋此时不定躲 在什么地方,也在哈哈大笑。他们得手了,一家伙骗去十多万元钱,玩得妙,玩得绝,还让 你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高手啊!
想一想,如果双规是真的呢?自己还能这般轻易解脱吗?孟昭德突然也仰面狂笑,哈哈哈, 哈哈哈……一如狂潮,难止难歇。惊得清理房间的服务小姐跑过来,不住地问,先生先生,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