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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羊及其他

时间:2022-10-22 13:20:03 来源:网友投稿

覆巢下的一家人

腾冲已经没有军队,城门洞开,日军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占领这座城池。对一个不抵抗的城市,没必要大开杀戒。杀老百姓干吗,杀医生干吗,再说,我父亲在日本留过学,我母亲是日本人,不怕。父亲的朋友寸绍锡劝父亲最好逃亡,他说你知道留下会是什么结果。

哥哥做鬼脸时非常可爱,我喜欢。可惜他以后再没做过鬼脸,他五岁时就是一个小大人了。

钟春秋在院子里等了很久,终于失去耐性,隔着门对屋里人说,我先回去,等方大夫回来我再来。

走好不送,母亲说。

听到脚步声远去,母亲让哥哥出去看看,顺便闩上门。

哥哥回来,母亲数落哥哥,什么阿猫阿狗都放进来,不认识的不许开门。

这个城市突然增加很多她的同胞,听口音,他们来自她的家乡长崎。這不能不勾起她的思乡之情。她有五年多没有听道父母和兄弟的消息,她想打听,又害怕。害怕什么呢?害怕“打听”本身。她现在是中国人,和占领军有瓜葛是不明智的。

钟春秋撂话给父亲:“你可以拒绝我,但拒绝皇军你可要想好了。”从那以后,这话一直在院子里回荡。

话是什么?话就是由嘴巴对空气造成的一串振动。一般的振动会很快在空气中消散,有的振动却纠缠在一起,如一团乱麻,这团乱麻越纠缠越紧密,最后成为一个圆球,在院里弹来跳去。钟春秋的话就是这样。

钟春秋走后,有很多天风平浪静,没有人再来骚扰父亲。

这是风暴来临前的平静。

父亲知道,母亲知道,我也知道,只有哥哥不知道。

父亲打定主意,他宁愿死,也不当汉奸。大是大非问题,没有转圜余地。母亲知道父亲把气节看得比命重要,她不会拖父亲后腿。你看,他们的眼神,坚定、沉静、决绝、凄凉,无奈……

小男孩哪儿去了

为了立威,他们抓到七名男子,以莫须有的罪名将他们杀害。这七名男子都是从缅甸逃难过来的,都不是腾冲人。日军这样做,主要是制造恐怖气氛,震慑人心,杀鸡儆猴。鬼子不允许收尸,说要曝尸三天。骄阳似火,尸体很快就发出臭味,将半个城的苍蝇都吸引过来。嗡嗡嗡叫个不停。有个小男孩边哭边拿一根棍子驱赶苍蝇。苍蝇轰的一声飞起,像一团黑云,或者黑烟。苍蝇起初害怕棍子,棍子未到,就飞起来躲开。后来看棍子伤害不到它们,就不把棍子当回事,只是当棍子快打到它们时才飞起来换个位置,棍子过后,又回到原来的位置。苍蝇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小男孩无望地挥舞着棍子。他的棍子仿佛不是在驱赶苍蝇,而是在招引苍蝇。苍蝇绕着棍子飞,绕着小男孩飞。小男孩被成千上万的苍蝇包围,远远看去,他只是一个模糊的摇晃的小黑影。后来,小黑影倒下去了。如果走近看,你会看到小男孩趴在一个男子的尸体上,用自己小小的身子遮盖住男子的脸,不让苍蝇在脸上肆意妄为。那是他父亲。小男孩今年七岁,他母亲死在逃难的路上,他和父亲将母亲埋在一个流水冲出的沟里。沟里还有泥泞。父亲用一块手巾遮住母亲的脸,就开始往上面撒土。他不让撒土。他跳到沟里护住母亲。父亲将他拽上来,他脚上全是泥。你想让苍蝇把你妈吃了吗?父亲朝他吼道。他哭晕过去。醒来时,他在父亲的背上。母亲已经没了。他清楚母亲被草草埋在一个水沟里,所谓的埋葬只是聊胜于曝尸而已。且不说下雨时尸体会被流水冲出来,甚至等不到那时候,尸体就已经被野狗刨出来了。有什么办法呢,父亲毕竟将母亲埋了。一路上见到的没人埋葬的尸体数不胜数。父亲埋葬母亲耽误了时间,他们落入鬼子之手。现在父亲也死了,苍蝇要吃他父亲,他不能让苍蝇把父亲吃掉。他宁愿苍蝇把他吃掉。他身子太小,不能将父亲整个盖住,只能盖住父亲的脸。他喊父亲,再也喊不应。他哭,已经没有眼泪。后来,他失声了。很多年之后,当目睹这一幕的那代人逐渐死去的时候,他们将这一形象传递给了后代。再后来,一个甲子过后,一个手持棍子的小男孩雕塑出现在这个位置。

第二天早晨,鬼子怕有瘟疫,用刺刀逼着几个腾冲人将七具尸体拉到城外掩埋起来。小男孩哪儿去了?没有一个人说得上来,仿佛他被黑夜吞噬了,永远消失无踪。传说有几个,一是小男孩远走高飞了,这是人们最愿意相信的,但最初三天腾冲城门紧闭,他是如何出城的?二是他在夜里被鬼子杀害,埋在城墙根儿大榕树下。三是他自杀而死,和他父亲埋在一起。也就是说,几个腾冲人掩埋的不是七具尸体,而是八具。

田岛造访引起的猜测

关于田岛造访,民间有好几种说法,好几个版本。第一种说法是,方渡和田岛是好朋友,田岛打下腾冲,是为了找这个朋友。第二种说法是,方渡和田岛共同爱一个女人,方渡将这个女人拐回中国,田岛打过来是为了抢回女人。这个女人就是方晴雪,在日本叫山口晴雪。第三种说法是,方渡是隐居的卧龙,田岛要三顾茅庐请方渡出山辅佐他。第四种说法是,田岛给方渡送委任状,被方渡拒绝了。

荒诞不经。捕风捉影。牵强附会。如果非得说说“风”和“影”,那就是方渡和田岛是同学不假,朋友?哦,根本谈不上。田岛打下腾冲,为了找方渡?笑话,方渡没那么重要。至于,都爱一个女人——山口晴雪,哟呵,瞧瞧人们的想象力,和荷马有得一拼,山口晴雪是当代海伦吗?至于说方渡是卧龙,那是《三国演义》看多了,走火入魔。给方渡送委任状?哼,事后诸葛亮,没有一丁点儿想象力。

田岛,他只是来看看你吗?他想干什么?他会不会让你当汉奸?

…………

几天前杀戮的痕迹已经消失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张问德将寸绍锡叫起来。该走了,他说。寸绍锡睡眼惺忪,爬起来到院里洗脸。院里影影绰绰还有一个人,张问德给他们做了介绍。那人叫孙全,赶牲口的。天黑,看不出年龄。听声音,像五十岁左右。寸绍锡叫他孙叔,他连忙说,别别,叫我老孙就行。寸绍锡听到牲口的鼻息,一头大黑骡子静静地站在院门口。

他们跳上车。老孙轻拍大黑骡子的臀部,大黑骡子迈动坚实有力的步子,拉着他们上路了。

他们到达栗柴坝渡口时天已黑了。他们找到艄公,住进他家里。艄公劝他们不要过江,住一晚就打道回府。艄公的年龄看不出来,油灯光线昏暗,他又那么黑,看不清楚,无法判断。他干活像三十岁,走路像四十岁,说话像五十岁。他说没人往那边去,这时候谁还会往那边去,除非……他想说什么,除非疯子吗?张问德表示,我们一定要过去。艄公看张问德年纪大,没和他争辩。艄公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理解他们有非过不可的理由。他叹息一声,告诉他们对岸鬼子杀过很多人。

天刚蒙蒙亮,艄公送寸绍锡和张问德过江。几天前杀戮的痕迹已经消失,草丛里、泥土里、石板上以及石缝里也許还有血迹,但光线昏暗,看不到。血腥味早被江风吹散。鬼子杀人之后去了哪里?他们会撞上吗?两个人心里没底。

张问德说:碰到鬼子就说我是你爹。

一点儿也不像。

不像啥?

不像我爹。

我这把年纪,还不像?

不是年纪。

你是说身高?谁说矮老头不能有个高儿子。

长得也不像。

不像吗?

不像。

那就说我是你舅好了。

他们遇到的第一个人是打柴的,黑褂子,黑头巾,身背一大捆干柴从山上下来。张问德和他拉家常。从他口中得知鬼子早走了。有多早?两天前。栗柴坝大屠杀知道吗?知道一点儿,鬼子来,我们都跑山上躲起来,听说鬼子杀了很多人。张问德又问风土人情、道路交通、天气变化,以及土司是谁?住哪个村子?离这儿多远?有多少杆枪?什么性格?人好吗,等等。和老乡分别时,张问德差不多已将老乡知道的信息榨干了。他要送老乡回家,老乡说不用。老乡撒开腿,虎虎生风,转眼就不见了。

一个行动者的自我质疑

早晨,刘满仓醒来,不见寸绍锡,却发现枕头边有一张纸条,上写:有急事,我先回。刘满仓懵了,搞什么鬼,说好听我的,他竟然不辞而别。他们住在老乡家。老乡正在做早饭。刘满仓问老乡,寸绍锡什么时候走的?老乡说,他没在睡觉吗,我以为他在睡觉呢。看来寸绍锡天不亮就走了。有什么急事?昨天睡觉时没听他说,谁告诉他的?骗鬼去!寸绍锡若回去,哼,让我追上,看我不揍扁他。他若开小差,别让我碰上。他若投敌,我必杀之。刘满仓顾不上吃早饭,辞别老乡,去追赶寸绍锡。

寸绍锡清楚,不用欺骗的方法就摆脱不了刘满仓,摆脱不了刘满仓,他就不可能去找河野。对不起了,满仓。他找河野干什么?弄清六个游击队员被杀的真相,还有,也许更重要的是,弄清河野是不是恩将仇报。说白了,他要判断河野是不是人,有没有资格称之为人。他认真想的时候,也觉得自己这种执念很幼稚,简直荒唐,甚至愚蠢。且不说要冒多么大的风险,有可能丢掉性命。退一万步,一切顺利,得遂所愿,他弄清了六个游击队员遇害之谜,也弄清了河野是否该担责任,他准备怎么干。六个队员之死,账自然要算在鬼子头上,你要区别对待吗?想到这个问题,他恍惚了。鬼子是侵略者,跑到我们的土地上烧杀抢掠,我们杀鬼子天经地义。这是战争。你要将河野从“鬼子”这个名词下摘出来吗?将他重新定义为人或非人吗?

寸绍锡原来满腔热血要杀鬼子,可是遇到河野,他发现鬼子竟然是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他下不了手。如果证实河野是一个“非人”,那么好办,再给他机会,他一定不会手软。如果证实河野是一个“人”,怎么办,战场上相遇杀还是不杀?这是个伪问题,战争就是战争,战争中只有敌我,只有你死我活,别的,都是扯淡。

寸绍锡离开刘满仓之后,就意识到自己行为荒唐。这明智吗?答案是否定的。论经验,论“狡猾”,他都不应该离开刘满仓。和刘满仓在一起心里踏实。现在呢?除了惶恐,还是惶恐。他可以回去。是的,可以回去。说不定刘满仓还没醒。认识是一回事,行动是另一回事。寸绍锡没有听从内心理性的声音,没有回头。他继续自己的荒唐之旅。

同样问题同样回答其实不一样

现在,他手握沉甸甸的镔铁大刀,张问德问他:

“不会手软?”

“不会手软。”他说。

他突然意识到同样的问题他已回答过一次,那次回答得很坚决。现在,他回答得同样坚决。但他内心清楚,语境不一样。那次他是表决心,停留在口头上。现在,大不一样,他手握镔铁大刀,他要去扮演刀斧手的角色,要把一个活生生的鬼子的脑袋砍下来。这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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