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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克:香巴拉信使

时间:2022-10-20 18:35:05 来源:网友投稿

祝勇 作家、学者、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全国青联中央委员、美国加州柏克莱大学驻校作家,出版作品30余种,包括文学作品《旧宫殿》、学术专著《反阅读——革命时期的身体史》。

夏诺多吉

如果我是约瑟夫•洛克,我会在1928年一个晴朗的夏日看到这样的景象:夏诺多吉雪峰像一艘洁白的帆船自云海里飘浮晃动。在洛克眼中,夏诺多吉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它不是大地的一部分,而是天空的一部分。所以,它并不出现在一个固定的位置上,而是根据自己的意愿出现或者消失。没有人能够预测它的旅程。这增加了它的神秘性,并且让洛克产生了一种恍惚感。它的出现,完全是一种偶然。在藏族人看来,这表明了神山对这个外来者的某种厚待。它并不像某些土司那样对洛克的到来持怀疑态度——这曾让这个外国佬吃尽苦头。所以在那一刻,洛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夏诺多吉雪峰,内心突然感到某种疼痛——因感激、崇敬和幸福而生出的疼痛,在经历了漫长的艰辛跋涉之后,像刀子一样划来。

有人说,时间像筛子一样把生活中一些细节无情地筛走了,只留下粗大的记忆片断和伤痛的颗粒。正如一个旅途中的人,对经过的道路和村庄,翻越的雪山和跨过的河流,遇到的野兽和女人,多年以后也只能想起一些零星的场景和刻骨铭心的温存。那么,如果我是约瑟夫•洛克,我一定不会忘记1928年目睹夏诺多吉的那个宁静的午后,在风雨中日渐僵硬的内心正被一股疼痛突袭的时刻。即使时间的流水可以冲淡一切往事,但总有一些时刻,滞留在掩蔽处,并在某种不经意的时刻沉渣泛起。

所以,当约瑟夫•洛克,一个年过古稀的白人绅士,在美国檀香山的病床上辗转反侧时,那座神秘的雪峰,再次飘临他的窗口。1962年的洛克,手指被一支燃尽的雪茄烟灼痛,一抬头,1928年的夏诺多吉,居然就在窗外,咫尺之遥。还像从前一样,清幽、俊雅、神秘。这时,一种更深重的疼痛,像潮水一样汹涌而来。他知道,他已无法再回到1928年的中国。他的道路,已经被时间斩断。

1928年,44岁的约瑟夫•洛克正跋涉在中国横断山脉地区的崎岖道路上。在海拔4000米的高度,无边无际的冷杉林将他们围困。道路仍然存在,洛克从未怀疑过这一点。自他38岁来到中国西南边陲,还对道路的面貌一无所知,但他从不怀疑它们。道路构成了他的信仰,让他坚定不移。他的一生,似乎都在为那些道路提供证明。他几乎把一生的时间都花费在道路上。他终生没有结婚,私生活是一个谜。道路似已取代了爱情,对他构成经久不息的引诱,令这个理智的科学家无法抗拒,欲罢不能。

尽管脚下的道路时断时续,但它终究没有背叛洛克,而像温柔的马,一步步,把他送到与神靠近的高度。贡嘎岭垂直分布的植物谱系,就这样在这个地理学家兼植物学家面前一一呈现,像专门为他准备的展览。他选择了一些植物的叶片、花朵,在标本箱里一一存放好。在冷杉林中,暗藏着无数的粉红色和白色花朵,像黑夜里的炭火,时闪时灭。标本如同文字,暗自书写他的漂泊史。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标本就是他的日记,当他对旧日的某些细节已然淡忘,那些散发着旧日芳香的植物碎片就会提醒他从前的一切。于是,那一天的天气、所在的高度、周围的环境,以及每个随从的表情,都会历历在目。对他来说,那些植物不仅仅是他从事科学研究的对象,更是一些来自昨日的使者——每片标本都来自一个庞大的王国,它们准备在任何时候向他透露那个王国的消息。而洛克,则能透过标本箱里的一节枝叶,听见一片树林或者花海的众声喧哗。

很多年后,洛克仍能在那节灌木标本的提示下,回想起4587米高度上的贡嘎岭。他沉睡多年的记忆被喇嘛向导和藏民们的呼喊唤醒了:“拉杰罗(神胜利了)——拉杰罗——”那时他们已经越过冷杉林,布景已经改换成一片低矮的灌木丛。他循声望去,藏人们正在点燃枝丫作为供品祭献神山。据说这座神山的名字,是五世达赖阿旺洛桑嘉措所封的。洛克盯着那座神山打量,眼睛没有来由地湿热起来。对于这个希望通过冒险获得成功的美国白人而言,胜利已经离他越来越近。那时他还不会想到,他毕生的成果将在一场战争中被无情地夺去,而绝望的他,将用一只黑洞洞的枪口,抵住自己脆弱的额头。

横断山脉

横断山脉深处一个名叫稻城的地方,在1928年因一个人的到来而被岁月铭记——那个名叫洛克的美国人像一个耐心的考古学家,慢条斯理地,把一块深埋的金子从时间的积土中挖掘出来。

稻城县地处四川省西部甘孜藏族自治州境内,青藏高原东南缘,横断山脉地区脉东侧。它的东面,雅砻江和鲜水河由北向南,在雅江汇合后,以更大的势力冲向南方。从稻城向西,翻越沙鲁里山,就可以看见金沙江金光闪动,被两旁钢青色的峡谷包裹住,沿着与雅砻江平行的方向汹涌奔流。峡谷仿佛音箱,将河流松散的声音聚拢起来,使它变得无比宏大,似乎水的移动引发了整个世界的共振。金沙江的另一岸为青藏高原。金沙江是横在甘孜与西藏之间的一道鸿沟,但它从未割断过两岸藏人互相眺望的视线。顺金沙江南下,就到了云南的中甸、丽江、宁蒗,在雪域山神的庇护下,一个华丽斑斓的世界脱颖而出。

从地理意义上分析,稻城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它正处在几个重大的地理和文化板块的衔接点上,像一个点,把四川、西藏和云南的藏区焊接起来。从地图上看,由西向东,怒江、澜沧江、金沙江、雅砻江、大渡河、岷江依次排列,如若干并列的琴弦,被粗旷的风频繁拨动,铮铮作响。而在这些河流环环相扣的广大流域中,稻城刚好处于它们的几何中心——祖先们机敏地挑选这里作为定居之地,也许就是为了在寂静的草房里时刻倾听河流的鸣唱与万物的喧嚣。

反反复复的雪山河流,像晶莹剔透的莲花瓣,把稻城层层包裹起来。稻城就隐藏在没完没了的雪山背后,遥不可及,仿佛真是麦穗的层层包裹中隐藏的一颗润如珠玑的稻米;或者,躲在层层叠叠的树枝间的一个安静的鸟巢。通往稻城的道路没有捷径,只有同时具备了勇气和坚韧的人,才能得到道路的信任,对他网开一面。所以,进入稻城的人是经过筛选的。

凝望中国地图,不难发现,中国的山川河流,基本上都是东西走向的。曾有人把中国地图比喻成一片海棠叶,这些东西走向的山川河流,就构成了海棠叶上均匀散布的筋脉。而在横断山脉地区,这一有规律的肌理突然被扭断了。仿佛有一股巨大的能量,使局势发生逆转。大地的皱褶一律变成南北排列,河流掩藏其间,暗自修改了行程——它们在拒绝了太平洋的引诱之后急转直下,奔腾向南,声势浩大地投奔印度洋。河流最近处只隔几十公里——站在河与河之间的山峦上,我们可能同时听到两条河的默契合唱——而它们的入海口,却相差数千公里。这一点很像相爱中的两个人,耳鬓厮磨之后,便是远走天涯,毅然决然,谁也不肯回头。

横断山脉,大地上的异己分子,它离经叛道,蛮横地修改了大地的规则,确立了自己的真理,使许多水到渠成的情节陡然生变,成就了意外和传奇。山脉因“横”而“断”,使得南北的分野不再明显,而海拔的变化至关重要。决定植物分布的不再是纬度,而是等高线。横断山脉改变了道路的方向,使它由水平变成垂直。它当然也改变了植物的道路。张锐锋说过一句话:“植物对于运动的渴望比动物更强烈。”梅特林克也说过:“表面上看来,植物世界是一个极其宁静、温顺,充满无怨无悔和逆来顺受的顺从精神的世界,但是,仔细观察后你就会得出相反的结论:它们对于命运的抗争是异常激烈和坚韧的。”植物学家不能解释的东西,在哲学家那里可以得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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