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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赤膊兄弟”的四十年

时间:2022-10-20 08:20:07 来源:网友投稿

1971年的一天,几个上海青年聚集在淮海中路1301号。那是一栋西式公寓,他们所在的房间独享二楼的前厅,有30多平方米。主人林旭东的书桌向着北窗,玻璃下压着法国绘画的翻印照片。林旭东指着其中一张说:“这是库尔贝的《石工》。”

2012年4月21日,上海美术馆内,名为“四十年的故事”的展览对外开放,展出陈丹青、林旭东、韩辛三位沪籍画家的150多件作品。展览以三位“赤膊兄弟”早期临摹西方绘画的作品开篇,他们各自临摹的法国画家库尔贝的《石工》就在其中。陈丹青说,淮海中路1301号是林旭东的家,更是他们三个当年共同的美术馆与艺术学院。

回望

1971年,林旭东19岁,陈丹青18岁,韩辛16岁。此时,陈丹青已经在江西“插队”两年。回上海过年期间,经朋友介绍认识了与自己年纪相仿的青年林旭东。朋友说,这个青年也在江西“插队”,也画画;陈丹青已经不记得如何与韩辛相识,“记忆中他就那么背着画夹子跑进来,一边大叫,一边把画扔给我看,等着被夸奖。”陈丹青说。事实上,韩辛经常这样认识人,知道某某人画画不错,他就会带着画找上门去,自我介绍一番。陈丹青说:“上海人把小时候的朋友叫做‘赤膊兄弟’或者‘脚碰脚’,我们三个因为画画而认识,一晃超过四十年了,还在一起办画展。”此后,陈丹青和林旭东称韩辛为“辛儿”,“辛儿”是韩辛的母亲对他的昵称。韩辛一度叫陈丹青“老丹”,有时他单手扶着自行车把,转头笑陈丹青骑车两只脚故意八字朝外,存心学“老侠客”。

韩辛没有“插队”,留在上海交大的校办工厂工作。陈丹青和林旭东一有机会从江西回到上海,也“赖着”不走,三个人泡在林旭东那个临街的大房间。这里不但有伦勃朗的画片,库尔贝、米勒的印刷品,还有莫扎特、贝多芬、门德尔松的黑胶唱片。多年之后,陈丹青回忆:“北窗下,窗外梧桐,我度过青年时代最幸福的时光,我们一起画画,听贝多芬。”

陈丹青比韩辛高了近一头,每次看画时,总要摸一下他的头。韩辛很不高兴。林旭东笑他:“你是不是怕才气被丹青摸走了,再也超不过他。”韩辛不服气地对陈丹青说:“我比你小两岁,肯定会超过你。”

韩辛虽然年龄最小,却最早“以画扬名”。1974年,为了批判“美术领域黑线回潮的复辟逆流”,姚文元下令在北京、上海举办“黑画展”。韩辛的作品被列在“黑画展”中,与林风眠、刘海粟、丰子恺等人的作品一同展出。上海美术馆展厅内,韩辛说:“当时‘黑画展’的办公室就设在这里,我当时年少轻狂,得知吴大羽和我被称作‘老小画怪’,欣喜若狂。专门跑过来问他们要‘门票’,邀请朋友来看。”

1975年,陈逸飞、魏景山创作《占领总统府》时,让韩辛做帮手。此前,人民美术出版社《连环画报》约陈逸飞画一套根据鲁迅的小说《风波》改编的连环画,陈逸飞没有时间。有一天,林旭东去找他们玩,陈逸飞就把这个工作介绍给了他。林旭东深受欧洲古典绘画的影响,他画的《鲁迅的青少年时代》、《可爱的中国》、《骆驼祥子》等在全国流传开来。此时,一个东北小县城里学画的少年刘小东,正在临摹林旭东的连环画。据称,考美院附中时,刘小东还随身带着林旭东的连环画册。

“文革”结束后,陈丹青考上了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研究生班。1979年,韩辛进入中央美术学院壁画系读研究生。实际上,他的专业分第一,外语零分,政治、文艺理论不及格。经过院长江丰特批,才被破格录取。1981年,陈丹青已经毕业,林旭东才获得了报考美院的资格。陈丹青送林旭东去考试,但林旭东却怎么也找不到准考证。“我当即奔去寻教务长居老师。他是一个宽厚的人,旭东在走廊等着,最终被允许进入。回到宿舍,我忍不住哭起来,”陈丹青忿忿地说,“即便是1980年代中国教育相对良性的时期,我就已经痛恨考试。”更让他觉得侮辱的是,林旭东的投考还失败了。

直到1984年,33岁的林旭东才考上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研究生,住在刘小东对面的宿舍里。1991年,已在美国的陈丹青认为自己发现了艺术天才刘小东,写信回国之后,他得知刘小东和自己的好朋友林旭东早就是挚友了,无比高兴。

各奔东西

在中央美术学院读书期间,陈丹青完成了《西藏组画》。这些作品被刊登在1980年代初的《美术》杂志上。这组作品给当时的画坛带来巨大的冲击,被看做“文革”之后划时代的作品,陈丹青因此成名。

韩辛总爱与人一争高下。去北京读书之前,他的“假想敌”是一位姓周的画家。有一天,韩辛与陈丹青在街头猛骑自行车。韩辛从后面撵上来,两眼斜看地面,幽幽地问:“老丹,你要说实话,我和周志伟到底谁画得好?”陈丹青说:“他怎能和你比!”韩辛顿时舒展了,昂头挺胸地骑到前面去了。几年后,周志伟也到了北京,并且宣布要与意大利女友飞到文艺复兴的国度定居。陈丹青调侃韩辛:“辛儿是我迄今认识的最为诚实的嫉妒家,他后来自供,别人的婚姻深深刺激了他。第二年,他就断然娶了美国的安雅兰。”1981年,“洋女婿”韩辛与功成名就的陈丹青先后前往美国。曾经画过连环画的林旭东逐渐转向电影。

到美国后不久,韩辛去纽约看望陈丹青,“倚小卖小”地强迫陈丹青做饭给他吃。“我记得西红柿鸡蛋汤做好后,葱花一撒,他的熟练让我吃惊。”韩辛说。第二天,他们一起去大都会博物馆看原作,在塞巴斯钦·热巴切的画前,两人不约而同地感慨:“要是旭东也在就好了。”

在绘画方面,韩辛从未服过陈丹青。到了美国之后,他开始画地铁,并且把举办展览时的明信片寄给林旭东。1984年,韩辛回北京时,看到林旭东把一幅地铁系列的明信片钉在床头。林旭东告诉韩辛:“丹青曾经写信说,你画中的意象,他天天经历。”得知两位老友如此关注自己,如此认真地看自己的画,韩辛被深深地打动了。

年少时,韩辛总爱拿着作品等待表扬,得到的多半是挖苦与戏谑;多年之后,陈丹青毫不“吝啬”地夸奖韩辛:“辛儿早慧,少年初作才华横溢;辛儿晚熟,三十岁左右才突然发作,画出地铁系列。不再是陈逸飞、魏景山的影子画手,不再由别人的画面中分一块局部玩弄技巧,上海小子韩辛在美国找到了自己的主题。”

林旭东给远在美国的朋友写信、寄书。陈丹青记得自己收到过《十九世纪音乐文化史》,还有《周作人集》。1992年,陈丹青短暂回国。刚到北京,他就借了自行车从西城区骑到通县找林旭东。对于故友的突然到来,林旭东毫无心理准备。他开门时略一怔,便转身倒水,开始说某本书。陈丹青说:“我们分别十一年,我本想拥抱他,但他已经释然,就好像从未分开过。”此后,无论陈丹青做什么,林旭东都陪着。

林旭东参与策划了1990年代末的几次纪录片座谈会。在法国获奖的纪录片《铁西区》也是他全程剪辑的。陈丹青把林旭东称作电影圈新秀们的“军师”,他说:“旭东早年画画,却无意参加任何美展,他做影视十多年,却籍籍无名。”

1997年,韩辛回到北京,在三里屯的“夜上海”请林旭东吃饭。林旭东带来一个“小个子”,并且认真地介绍:“这是贾樟柯。”韩辛记得,当时,那个稚气未褪的“小个子”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他并没有当回事。临走时,林旭东塞来两盘录像带说是贾樟柯的新作《小武》,“他让我回去看看,说是‘蛮灵呃’。”韩辛还记得林旭东的原话。

远在海外的陈丹青,从林旭东那里得知了国内某个阶段不错的艺术家和作品,他们同样欣赏刘小东,也会在越洋电话里聊起贾樟柯。在不同的时间点去欧洲或美国的某个并不知名的博物馆,陈丹青和林旭东却经常会在同一件作品前驻足,连拍回来的照片的角度都是类似的。

归来

2000年之后,陈丹青归国,受聘于清华大学美术学院。韩辛的美国前妻曾经写过一本书,叫做《中国当代美术——1949-1979》,并因此被看做西方研究中国当代美术的第一人,并与中国艺术家徐冰、谷文达等有交往。与前妻分居期间,韩辛觉得尴尬,还是忍不住跟陈丹青和林旭东说。他的第二任太太是俄罗斯人,年轻漂亮。有时候和俄罗斯太太闹别扭了,韩辛还要委托两位老哥出面,缓和情绪。

初到莫斯科时,韩辛在契柯夫画廊看到曾经临摹过的原作,心头涌现一种莫名的冲动,当时他想对陈丹青大叫:“你还记得吗?”此时,陈丹青远在北京。韩辛立马买了明信片寄出,地址栏里只写了“中国北京陈丹青”。陈丹青居然收到了。拿到明信片时,陈丹青由衷地笑了,他想,这种事,也只有这个小子能做得出来。上海美术馆内,林旭东还讲了这个故事。他说:“韩辛当时还写了另外一张明信片,不是给我,是给陈逸飞。”给陈逸飞的那张明信片上,同样只写了“中国上海陈逸飞”,出奇的是,陈逸飞也收到了。

2005年,陈逸飞病故。韩辛与陈逸飞曾走得很近。最后一次与陈逸飞见面时,韩辛笑着问:“我俩谁的老婆更年轻漂亮?”陈逸飞在韩辛脸上捏了一把,笑言:“你永远长不大!”韩辛一本正经地告诉陈逸飞:“我下个月就50岁了,你捏一个老头的脸做什么?”原本韩辛早就提议,希望老友们重新聚在一起画画。陈逸飞去世后,大家围坐在餐桌前重新讨论起这个计划。因为“望见了死亡”,这个计划变得紧迫而又郑重。不久之后,结交于1970年代的八位画家重聚上海,一起画画。韩辛是发起人,林旭东和陈丹青也参与其中。此时,林旭东已经停笔十年了。

从1980年代初离开到2009年回国,韩辛在海外近三十年。每当在纽约、柏林、米兰、维也纳的音乐厅听音乐会时,他脑海里都会有林旭东的影子。韩辛至今也不喜欢俄罗斯古典作曲家里姆斯基·科萨柯夫,只因林旭东曾评价说这个人的作品有点做作。在大都会博物馆、卢浮宫、艾米尔塔什博物馆看到年轻时魂牵梦绕的原作时,韩辛会想起无数往事,最让他无法释怀的,是陈丹青的影子,他不停地问自己:“到底超过丹青没有?”陈丹青说:“我一看他,就感觉年轻了三十岁,因为他没有变。”

2009年,韩辛回北京定居,因为北京有陈丹青和林旭东。此时,林旭东重新拾起画笔;陈丹青正忙于他的《音乐笔记》的再版修改。因为对于艺术教育体制的强烈不满,2004年,陈丹青从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辞职,他的言论与观点受到诸多关注。陈丹青笔耕不辍,先后写了《多余的素材》、《纽约琐记》等近十本书,公共知识分子的名头盖过了画家。

韩辛在宋庄安顿下来。他和林旭东拿了陈丹青画室的钥匙。画室里有很多画,还有古董,两个人在里面画得很起劲。陈丹青也忍不住加入了,还特意换掉了画室的音响。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的音乐响起,三个在北京的外地人用上海话高谈阔论,手里还握着画笔。伴着熟悉的旋律,三位年轻时因为画画走到一起的朋友,又在一起画画了。乡音虽然未改,白发却已经悄然爬上了各自的鬓角。

大多数时间,他们并不碰面。北京堵车厉害,见一次面也不容易。国家大剧院来了什么乐团,有哪些曲目,陈丹青和韩辛有关音乐方面的资讯都来自林旭东。偶尔,三人也会聚在一起听音乐会。见面时,他们纯粹聊画画,然后笑着打嗝。“到各个地方去,总有学生问我们有没有曾经想完全放弃画画,我们都愣住了,”陈丹青说,“这可能是现在的孩子遇到的问题,我们从来没想过要放弃。”

三个人中,陈丹青名气最大,也最忙。他说:“人出名之后,最难相处的是老朋友。”在陈丹青的老朋友中,林旭东是唯一一个交往时不用考虑人际关系的。“他永远本色,很自然,”陈丹青说,“而韩辛则是想打就打他一下,叫他走他就走,他也无所谓。同其他人打交道,要苦心经营。只有和这两个家伙的关系,我完全用不着经营,这是很珍贵的关系。”

2011年11月“四十年的故事”展在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油画院举办。展览开幕前,韩辛问陈丹青:“大家会对我们的故事感兴趣吗?”“应该会吧,像我们这样有四十年共同话题和故事的人蛮少吧。”陈丹青如是答。

(摘自《外滩画报》总第48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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